现在是深夜，她说道。自言自语。屋里只有陈尸，或者什么都没有，或者是，一个女人。她看着那个女人，也许在熟睡，她的姿势像一个死去多年的人，或是，一个渴睡的人。为了睡，一个人到底能付出多大的代价呢？她不知道。她的心像一团毫无章法的线条一样扭曲着，缠结着，不可遏制地继续增加着顽固的混乱度。

　　

　　十二点未到，她说道。像是一种仪式，她永远会在十二点之前感到焦虑，出乎于寻常的焦虑。而这一刻，或许是因着和可乐一起吞下的精神药物的缘故，她感到困倦，抓住女人的手就急不可耐地躺了下去。床上有一股猫味，说不清是香是臭，非要加一个形容词的话，是痒。她用手到处搔抓着，在入梦前的一刻。也许吧……她不知道。

　　

　　这是什么样的世界？

　　

　　只有珊瑚的世界，大概是珊瑚，又像是崎岖的山石，迷迷糊糊间分不清。那是在她醒了之后，而此刻，对于此刻，我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她事后笃信她看见了珊瑚一样的东西，而当时可能只看见了黑暗中一种起伏，嶙峋的脉络，一种冷冰冰的棱角延绵。她爬了上去，她爬呀爬呀，似乎这是真的。为什么要用似乎呢？因为我是一个严谨的写作者，对于疑似妄想的东西从来都会毫不犹豫地点出它们被虚构的可能性。

　　

　　猫爬上了床，用头向她的腹部撞去，这一撞把她从礁石上撞进了波涛汹涌的海水里。细密的痛感从指间传来，梦醒了。虚拟现实，像是一个游戏。梦没醒。陌生人出现，告诉她这是一次体验活动。不清楚，不明白，惊恐。她又被带进了黑暗的礁石，这时候出现了同伴，她的同学，或许是她的敌人，没有表情地向上攀爬。

　　

　　她感到自己被后面的人恶意拉扯着往下坠，山石不断崩塌，礁石沉下海水。前面是圣殿，而此刻她必须以计算好了的速度向上攀爬才能避免粉身碎骨，而那种速度是超越了人类极限的。她跌了下去，又醒了过来。

　　

　　她并没有跌下去。或者，之前的事情倒像是梦境了。她睁开眼，猫看着她，眼神平静。她又昏睡过去。“妈。”她喊了一声。身边的女人应答，但或许此刻根本不是午夜十二点。她陡然惊醒，发现自己拿着手机，外面的太阳炽热，世界一片光明。身边没有女人。猫还在。电话里传来声音：“醒了？”

　　

　　“睡了一上午……”

　　

　　或许我睡了不止一天。她想。飞机该起飞了，必须跑起来才能避免舱门关闭，世界黑暗无比，没有别人。于是她拿起枕头往脸上盖去，怕猫的尖指甲抠瞎她的眼睛，惊扰了她的好梦。就这样她回到了飞机那里，而转眼间就降落在了原先的礁石处。原先的珊瑚处。

　　

　　她感到恐慌，重复总是让人感到恐慌。她想到了死循环，这一刻她非常清醒地坐了起来。离刚才的时间差两分钟，猫挪了一个位置，太阳岿然不动，同学在拼命学习。她感到一种自尾椎骨而上的凉意，泪腺失控，眼睛却干涩地分泌不出一滴泪水。

　　

　　“阿弥陀佛。”

　　

　　此刻她连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任何一点响动都是致命的恐怖，除了楼下的野狗悠长的吠叫。“绿树阴浓夏日长。”她轻声吟诵，不记得前句或者后句，却突然感激起曾经背诗的辛苦。此刻她忆不起任何东西，只有零星的几句话像刚开下来的可乐上的气泡一样飞溅到脸上，从她隐形的唇齿里穿过，落到不存在的地方去。猫开始朝她不听地叫唤，用尖尖的牙齿咬她的大腿。她突然忆起了自己的身份，忆起了一切，忆起了她的猫到了该喂食的时候。她费力地直起身来，叹了一口气，起身往门外走去。

　　

　　喂完猫以后她病态地将染上猫粮味道的手指放到鼻子前嗅。滑动解锁。微博，微信，博客，微博。她随手拍了一张猫的照片就上传，在等待人回复的间隙玩了两局2048。一个人点赞，两个人点赞。她突然感到很累，觉得生活好没意思。飞行模式。她又倒下来看向天花板，觉得没来由地恐惧。她觉得盯着任何一样东西太久都会看出一种诡异的不真实来，并将自己的不正常怪罪于曾经盯着世界看得太久。这是一种修辞吗？她琢磨着，不用脑子。药物魇住了她的大脑，她没有办法完整地读完一行文字，或者理解一道题目的意思。她知道她的同学都在拼了命的努力，自己开始用力地敲打头部。

　　

　　珊瑚上的那些人，他们都在写作业。还有悬崖上攀爬的人，飞机里谈笑的人。他们面容模糊，但事后回想起来好像都在写作业。只有她一直在奔跑，攀爬，而别人早就在那儿了。她攀爬的时候也没有带作业。有一个女生拉着她的手，微笑着将她往下拽，面容丑陋，身体壮硕或者纤瘦，她记不得，因为那不是一个人。所有的人都在将她往下拽，笑容虚伪。

　　

　　她觉得自己最丑陋了，不过幸好她没有回到最初的地方。那不是礁石也不是珊瑚，那是宇宙，浩瀚无垠的宇宙的某处。那些人冷静地告诉她这是虚拟现实，却没有告诉她哪一部分才是。是妈妈？是猫？是悬崖？还是作业？上帝告诉我们有一个答案，却从来没有告诉我们答案是什么。这是一种修辞吗？她在想，却怎么也想不出答案来。她又开始攀爬，抓不住空气。我是不是跌进一道物理题里面了？她疑惑。可她怎么也做不出来，她被困进去了。

　　

　　她说，有很多东西都记不清了，梦境似乎比这种描述巧妙的多。大多数都是事后编的，应该是吧。梦境可能是瞬间的事情，似乎弗洛伊德的文章里面写到过。

　　

　　这还没有结束。最后他们听了场戏，背景似乎是游乐园。

　　

　　我大多数时候都睡着，她想。梦境是瞬间的事情，人生也是。时间是个无用的标度，只丈量年轮，不丈量生命。没有回到礁石处是一种不圆满，它让梦境失去了譬喻性的意义。她觉得很遗憾，在宇宙的某处孤独地漂游。那一刻她无比地想念家，想念妈妈，一双手可以从后面抱着她。她又回到了小时候弹钢琴的时候，由于怕只开台灯的黑暗，将女人的双手囚禁在自己身后。而今她坐在这里打字，依然将女人的一只手固执地放置于自己的身后，紧贴着腰部。她觉得有些困，就叫醒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