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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老屋

时间:2015-10-11 09:53来源:未知 作者:唐咸述20151阅读: 加载中..

永远的老屋


  老家的房屋共有三栋。

  

  靠南面的房屋最古老,已有六十余年的历史,我习惯性地称它为老屋。

  

  爷爷共有五弟兄,按照高祖父的孙辈列序,爷爷排行第四。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末,爷爷与二伯祖分得了曾祖父留赠的此栋老屋,从此过起了独撑门户的日子。

  

  爷爷育有十一个子女,由于生活极为艰难,医疗极为落后,十个子女不到二十岁相继夭折了,只留下了一个两岁时就双目失明的孩子——我的父亲。爷爷经受不了接二连三的打击,哭断了肝肠,哭干了泪水。父亲十五岁时,祖母也离开了人世。才居住没几年的老屋,只留下爷爷、父亲和作童养媳的母亲。好在老天有眼,我们姐弟四人先后来到了世上,爷爷的心才逐渐宽慰下来。

  

  老屋一共三间半:一间火房,一间正房,一间厢房,半间倒厢房。火房的灶堂支撑起一个三角形的铁架,用来烧火做饭。上面有一个大木炕。遇上久雨不晴,干柴所剩无多了,我们就将湿漉漉的柴堆到木炕上烘烤。大约十来岁,我们姐弟四人就开始为家庭分忧了。双抢,砍柴,割草,挑水,锄地,扯猪草,事事都干。大埊里,寨头岭,苑场里,畚箕窝,到处可见我们忙碌的身影。蹭破了皮,磨肿了肩,压弯了腰,也要坚持着。回到家里,我们围着火炉,烧着木柴,暖着身子。有时在炕头上插一块木板,有时搬来一张方桌,一家团座而食。七十年代的日子最为艰苦,人多劳少,年年干旱,农田亩产量很低,一年的口粮总有半年短缺。一家只能节衣缩食——衣服烂了又补,补了又穿;锅里一半大米饭,一半红薯丝。有时以玉米粥和荞麦当餐。遇上青黄不接的时节,只能熬点姜汤作菜肴。饥饿中的我们姐弟,利用砍柴割草放牛的机会,挖葛根,采草莓,剥毛栗,吃野葡萄,摘猕猴桃。满山的土特产,带给了我们无上的快乐。但终究是饥饿难耐啊!为了我们姐弟健康成长,爷爷和父母总是吃在最后——吃红薯丝,吃剩饭剩菜,甚至发馊的饭菜。我们则吃着白米饭,吃着新鲜的菜。看着我们狼吞虎咽的样子,爷爷和父母很是欣慰,也很感慨。红薯收获的季节,一家大小顶着炎炎赤日,辛勤劳作。挖回来的红薯,大多数贮藏在地窖里,留下一部分放在当风的地方。约摸半个月,水分散发了,捏起来软软的。这种变软的红薯经过烧烤或蒸煮,口感就大不一样了。那味道,似黄糖一样甜。偶尔也吃点荤菜,需等到客人上门的时候。客人一到,落座完毕,先是端出糖果瓜子,斟上新泡的山茶。待到开餐了,最好的菜肴便上了桌:鸡,鸭,鱼,或腊肉。爷爷和父母要我陪着客人就餐,并教给我待客的礼仪:坐立的姿势要端正,斟酒的次序是先长后幼,给客人添夹的荤菜要精瘦,给客人添的米饭不超过八分,吃完饭要将筷子横放着以表示耐心等待。大年三十,爷爷领着我和哥哥给祖坟封完岁,一家吃完团年饭,接着召开年夜会,分配新年的工作。晚上,母亲搬来晒干的枫木树的蔸和柘刺树的根,守着火坑,将一炉火烧得旺旺的。(据说烧柘刺树的根可以使牛长得健壮,烧枫木树的蔸可以使猪长膘)还在每一个房间点亮“照岁”灯,一直忙到零点后才休息。大年初一,全家早早地起了床,扒开通红的火坑,烧水泡茶,催促猪牛鸡鸭也早起吃食。一切准备停当,我与哥哥挨家挨户给长辈们拜年,请他们来家里作客。待长辈们离开了,我们姐弟一起外出砍柴,以图个“拿财”的吉利。一天下来,紧张而充实。

  

  火房往里是正房,约二十来个平方,陈放着一张大床,两个高低柜。大床与老屋的历史一样长,雕刻的图案古朴典雅,红色的漆纹斑驳陆离。这里曾经是爷爷奶奶的睡床,后来又成了父母带着我睡觉的地方。小时候,我玩累了,常常在火房的柴堆上或长凳上睡着了。母亲忙完家务活,帮我洗完脚,将迷迷糊糊的我抱到床上。晚上,我总要含着母亲的乳汁,在温馨的抚拍中进入甜美的梦乡。很多日子,我做着噩梦,好似掉进了万丈深渊,失声尖叫。每每此时,母亲将我唤醒,轻轻地抱起来,用温馨的脸颊贴着我。爷爷也多次从外地赶回来,给我搭脉,烧香,占卦,还给我画上一幅符记,祈求祖上佑我平安。我心情高兴时,父亲给我讲起《狼外婆》《两兄弟分家》的故事。听着听着,恍惚狼外婆真的沿着楼梯走了下来。我一头扎紧被窝里,连气也不敢出。母亲连忙安慰着我,父亲则用粗大的手摸着我的小脚,给我壮胆。

  

  这之前,爷爷以胼手胝足之力,建成了半座横屋。只占用了一间做卧室,其余各间堆放了柴草。七口之家,吃住在老屋里,连个洗澡的地方都没有。正房就成了我们的洗浴之所。家里有两个木澡盆,只能坐浴。农家的孩子放任惯了,不懂得个人卫生,一天洗浴两三次是常事。老屋的后面有一块新辟的宅基地,很陡峭,要挖走上千方的土。爷爷将这一重任交给了父亲。父亲虽然双目失明,但精力充沛,且有着过人的禀赋。除犁田插秧做不了,谈拉扯唱,阴阳八卦,砍柴割草,挖地挑担,样样能行。家庭缺少粮食的时候,父亲由我带路,去公社粮站挑统销粮。满满一大担,不下一百斤,返程全是上坡路。回到家里,已是汗流浃背,赶紧洗澡,斢换衣服。大六月天挖土,父亲避开炎热,白天休息,晚上工作,用畚箕将土方运到七十米之远的地方。倒土的地方从上往下有十几米高,我与小淘气们一屁股就溜下去了。一天要滑溜几十回。土石伤了手脚,父母亲帮我包扎;衣裤磨烂了,母亲帮我缝补;全身弄脏了,母亲帮我清洗。幼年的我,看着父母忙碌,只是呆呆地站着。如人在岸边,看春水行船,哪能知道撑船者耗费了多少心力!读初二时,我患上了严重的疥疮。听说鹰爪枫能治此病,母亲带着我往毛坪里方向的深谷中采药。熬制好水汁,一不小心,半锅开水淋到了母亲的脚上,整个脚都起了水泡,溃烂了。我吓得大哭起来。母亲忍着剧痛,安慰着我,坚持帮我擦洗完身子。而她,带着伤痛,依然起早摸黑,忙里忙外,没有一天清闲。

  

  正房的侧边是半间倒厢房,约十来个平方。曾经作过火房,多数日子放置酒缸、腌菜坛之类的东西。我十来岁时,家庭住房十分紧张,爷爷还是将这半间房屋借给了重病的二伯祖居住,一住就是两年。二伯祖脾气不好,咯血不止,常常通宵不眠,还给我起了一个外号——“鼓眼睛”。我们姐弟颇有怨气,时常背着二伯祖干瞪眼睛。爷爷教育着我们,要懂得照顾别人,尊重老人,理解病人。自然,我们也不再说什么。

  

  从火房往外,穿过走廊,就是厢房。厢房光线明亮,只是有些潮湿。母亲就在这个房间生下了我。待我满月之后,父母亲带着我住进了正房。这里就成了两个姐姐的久住之地。两个姐姐的童年十分艰苦,没跨进完小的大门就辍学了,早早地承担了与她们年龄极不相称的家务活。大姐老实憨厚,二姐精明能干。二姐在生活上非常讲究,即使再忙碌的日子,房间里总是打扫得干干净净,日常用品摆放得整整齐齐,给人以赏心悦目之感。她的这种习惯一直延续到现在,并影响了我。读完小时,我还不会刷牙,二姐手把手地教会我刷牙。考入离家十三四里路的初中时,读寄宿了,二姐又教我搓洗衣服,学会自理生活。我在校寄宿的三年间,两个姐姐与哥哥轮流为我送柴送米。我回到家里,总要在厢房的床上坐一坐,翻一翻,体验一下这里的舒爽。一直到两个姐姐出嫁,这里才成为我的居住之地。

  

  从厢房出来,就是一个宽敞的堂屋,可以同时摆放六张八仙桌。客多的时候,就在堂屋用餐。每年的元宵节,中元节,中秋节,除夕夜,是堂屋最热闹的时候,而以农历七月十二至十四日的中元节为甚。传说中元节这三天里,先人的英魂将重返人间。家家户户餐前要陈列牲牢,浅斟净酒,点燃香烛,祭祀祖先。烧纸钱时,要双手作揖,虔诚膜拜,祈求祖上保佑一家人兴财旺,百事亨通。爷爷除了教给我这些传统的民俗,还搬出精心收藏的《唐氏族谱》,从传说中的周成王桐叶封弟说起,谈到有族谱记载的宋神宗时期宰相唐介公,又回溯到五世先祖亨视公筚路蓝缕,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的创业历史,勉励我珍惜今天的安宁生活,努力学习,光大门庭。

  

  堂屋的最外面是敞开式的天井。由十几块巨大的石块砌成,每块有两三千斤重。这些石块选料优良,做工精细。爷爷是远近闻名的石匠,开采石料的任务自然落到了他的肩上。他身高一米七五,魁梧硬朗,力气过人。年轻时被治保会抓去当过抗日兵,回来后一直从事凿碑刻字、架桥开渠、建房护坡等工作。巨大的石料是怎样运回来的,我无从知晓,但我亲眼见过爷爷以七十岁的高龄,将一块一百余斤的石头从两里路之远的野外背回来,至今还完好无损地平铺在天井边。我十一二岁时,也跟着爷爷去簸箩山边和广山里开石料。尝试着用钢钎撬石头,用錾子凿石头,用铁锤碎石头,即使磨出了血泡也自得其乐。爷爷长年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身上青筋条条暴出,像一根根盘曲的虬枝。一个人开采石料是很费力的事,有时候我贴上一把力,事情就容易多了。爷爷为人忠厚,乐善好施,从不虚情假意,从无模棱两可。五七年全国刮起了反右风,六叔祖被错划为“五类分子”。爷爷不顾祖母的反对,将分配下户的耕牛做了抵押,赎出了六叔祖。六十年代,我的姑祖母——爷爷唯一的姐姐患上了传染病,人人避而远之。爷爷毫不犹豫地前往服伺照顾。他说:“只有这世的兄弟姊妹,哪有来生!”爷爷鄙弃那些为富不仁者,纵然自己贫寒,依然周济比自己更困难的人,也因此备受亲人和乡民的敬重。即使年过七旬,依然风雨无阻,艰辛作嫁。为了让技艺后继有人,爷爷将毕生所学毫无保留地传给了六个徒弟。他曾多次对人说,自己早已超出了干重活的年龄,等孙子中专毕业了,一定要卸下担子,颐养天年。可惜我在师范求学才一年,爷爷患上了严重的细菌性痢疾,终于不治,享年七十五岁。

  

  说起这座老屋,感情的潮水不可遏止。岁月悠悠,爷爷和父母早已离开了人世,爷爷亲手栽植的一棵梨树和几株枣树也早已凋零了。只有老屋的墙上,还悬挂着几张发黄的遗像。哥哥成家后,住进了爷爷生前已建好的新屋,最近几年也外出打工去了。老屋年久失修,结满了蛛网,积满了灰尘。每年清明,我总要翻山越岭,回到老家,祭奠逝去的亲人。“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睹物思亲,禁不住泪眼婆娑。空荡荡的老屋,记载了祖辈的艰辛,记载了父辈的奉献,记载了我童年的温馨,记载了我成长的足迹。在这座老屋里,我跟着爷爷和父母作过饭菜,酿过糟酒,织过草鞋,削过扁担,编过箩筐,喂过猫狗。更难忘的是,我含着泪水送别了我至亲至爱的爷爷和父母。凭借现在的医技和家境,爷爷和父母亲完全可以再多活些年岁。树欲宁而风不静,子欲养而亲不待。为之奈何!古语云:“与其椎牛而祭墓,不如鸡豚之逮存。”人世间为何要留下这么多的缺憾?又为何没有弥补缺憾的机会?天地茫茫,无语回应。只有屋旁的竹林,伴着长风,发出呜呜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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