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到轻柔的脚步声,且有温和的暗影缓缓靠近你的影子。 (一) 他走来时,你面前仿佛生长出巨大的香樟树,浓绿深荫间喧哗的阳光变得静默,并与时间一同融化在他浅笑的眉目。你遂收掇摊开烘晒的旧时伤痕以及在雨天发霉的破旧心事,叠成小方块,置入不易察觉的口袋中,然后用所有力气构建一个好心情并在脸上浮露夏日微雨的笑,站在那里等他。 他笑,你也笑。 你们并不说话,彼此有一颗巨木的距离,你能听到初秋里草木蜷缩的声音,或是一只秋虫站在你肩膀替你向他说梦话。倘若从大地的眼睛去看,或许还能看到树叶与阳光如同不停翻转的经幡,在你们脸上投下圣迹般的奇异剪影。而你们并不触碰的身躯仿佛被遗弃在森林中央的船只,被剥夺了水源,不能游动,却能像哲人一样沉默地思索生命与宇宙。 这是第几次见到他了?你想不起来,这像一个重复的梦境,只有时间在缓缓推进,而梦中的人却一直享受这种反复。你看到他就觉得安然,即便是只能看到背影,那背影也是等待拥抱的形状。于是心绪像幼童穿梭花色繁复、日光充沛的晾衣场,浑身是清淡的肥皂香气。 “我们并不拥抱。” 你忽然想起这句歌词,而略微沙哑的声音让你想起多年未打开的木盒,里面叠放着有樟脑气息的零散衣物,兴许还能沾染一些泛黄的旧时光。 你摸了摸那不易察觉的口袋,心事和伤痕都还在,却因为充分浴照,开始隐匿地作祟。 如果不愿抖落给别人看自己的软弱,你可以像溪流汇入河水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你可以与你所爱的世界融为一体,黄昏异动的巷口或是清晨漫烟的街道,你可以在每一个你所爱的地方留下那么一丝一毫的意念,而不必担心身躯是否曾经抵达。 (二) 你和这世界,是彼此珍重的琥珀。 你常常梦到一束光,光中你无法触动自身,仿佛意识与躯体是彻底分离的。你在光中看到水蜜色天空里有蓝色微小的飞鸟。你如同与大地融为一体,身旁的草不停生长,而有时凉雨过后,你会觉得通体透明,注入清洌的雨水。你同样常看到月夜星光在面前浮游而过。 有影子拥抱住你,你在变暗的光线中感到安全。 你听到温柔的声音:“这琥珀多美啊!” 这带着悦爱的赞美让你如同初醒一般,炙热的双手察觉到凉意。 自己竟是一枚琥珀。 而这个世界,说不定也是谁心爱的琥珀。而我们都是这浮烟琥珀里的脆弱生灵,以被封缄的宿命呼喊沉默的舞剧。 你曾经被某人疏远,是冥王星上遥望太阳的孤寂和窒息。他把你放入抽屉的最底层,最后丢弃在这座小树林里。 如果,两个逐渐疏远的人对彼此的最后一眼,在末日一般的琥珀中成为永恒。 (三) “我要消失了。” 你似乎并不惊恐,透明的身躯只是离开的预示。而你生命中,离开已成一种风景,你已在这种风景中学会了沉默,如同浸在海水中的铁轨,内心依旧不时回响火车经过时的轰鸣声,而在旁人看来却只是缄默地一直延伸到被淹没的未来。 你只是觉得悲哀。其实习惯并不等于认同,只是如秋叶般接受旋落一般,没有多余的选择。 你想起之前的消失。那时人们眼中是灰色的迷茫,没有诧异,没有挽留,仿佛他们经历过太多的消失,你是理所当然的。 所有人眼中的理所当然落在自己身上时才发现是那么不可理喻。 他们眼睛深处仿佛埋着一条深夜暗月下的马路,曾有无数人自此走过,拐弯之后便从记忆中消失,再也没有回来。你选择逃避,拼命从他们空洞的双眼中逃离,你宁可透明地消失,也不愿成为夜路的失踪者。 你回想幼时拿着喜爱的糖稀,在树木间奔跑跳跃的场景。而消失时灰白天空落下混浊的雨,像极了他们灰色的眼睛。 (四) 然而,你在完全消失之前,却发现自己色彩分明地完整站在他深邃的双瞳中,那仿佛河谷两岸湿花遍野,他在眼中的野地里为你留下花草树木、蓝天白云,等待消失的你。 你曾经拍过一些黑白照片,照片里喧哗的阳光同样会变得沉默,但却更像被钝击后的喘息者,爬过积水的石板,最后停在局外人冷漠的瞳中。而此刻沉默的阳光如同秋日里缱绻的小猫,不时用小爪蹭你的脚。 你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自由呼吸的地方。你像一枚被落日包裹的琥珀,带着玫瑰色沉入湖底的城市废墟。在那里,你可以浮游至月亮上方,做一朵静默的星。 你收起迷茫,重新露出微笑,而此刻阳光又开始在树叶间喧哗,埋葬的圣迹开始歌唱空灵的安魂曲。 “给你,替我安顿好它们!”你欣喜地把那方块递给他,然后消失在初秋的世界。 在追逐日出日落多年后,你终于可以平静地存在于一个人的记忆之中。因为他的双眼,可以温柔凝视你安息的时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