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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英勇,十分孤独

时间:2015-07-04 10:24来源:未知 作者:平心静水阅读: 加载中..

十分英勇,十分孤独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他和我是一国的。我总是指手画脚,他向来唯命是从。”

  

  不得不说她不太纯正的发音,丝毫不影响她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姑娘。这种天赋异禀和她的民族不能分割开来。羌族,唯一一个没有自己文字的民族,文化的延续皆靠口口相传。我认为,这个“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跳舞”的民族,这样的赞美还远远不够。他们随口就能讲出动人的故事,远山远水的秀美画卷当做布景。我有幸遇见一个。

  

  她很多次跟我强调,现在的羌族几乎被汉化了,说汉话写汉字,但对羌族的民俗风情和文化的热爱,常常溢于言表。唱酒歌、跳锅庄,杀年猪,挂经幡,石砌碉楼,巫师佑福驱邪,不单单因为我的好奇,而是埋藏在她心底的原始信仰和民族荣耀。也许越是远离,留在记忆里的种种就越直指人心。她说,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为什么这样一个闭塞的寨子里,却有着最纯真与装满幸福的笑。我被她这句话感动,有些人一头往南墙上撞,有所失有所得,其实也不是人人都能理解和体会的。实际上,我还读出了关于独立和自由的信仰,她为此做了很多勇敢的事情。勇敢,这个词不知道是否过于片面,但他与孤离同在。

  

  我和阿卓认识算是一段奇遇。从一开始我便是喜欢她的,向往我能和她一样。或许是她的刚烈,或许因为我的软弱。当我把杯中酒不小心洒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裤子上时,我还以为是我的男友。我弓着腰说对不起,声如蚊蚁且卑微。与我冲出房间逃之夭夭前,所做的事,如出一辙。一小时前,小璞正和一个女人躺在我睡过的床上,滚床单,然后被我发现。我离开的时候不忘带上门,竟像一个逃兵,一脸颓败。那个陌生男人满嘴脏话,一把推倒我,也许是酒精上了头,并不觉得痛,却嗡嗡的哭起来。阿卓上来破口大骂,用酒瓶狠狠的砸在吧台上,所有的人安静下来。阿卓手腕上的菩提手串坠了一个牛头银饰,混合旋转射灯不停闪光,吸引了我的注意,还有她望向远方的眼睛里似乎有个看不透的故事。我没有顾及她正沉浸于哪一段,而自顾的讲起关于自己的冗长,似乎讲得越惨对方就越不会拒绝一样。她纤细的手指夹着香烟,一根接一根,吐烟圈的动作很熟练,烟雾中弥漫惆怅。我也不关心她有没有在听。喝到后来,我非常讨人厌的逼她告诉我名字,她才说自己叫阿卓。阿卓用力把我从地上拽起来,一只手拿着残破酒瓶指着那个陌生男人要他立刻道歉。我可能是喝多了,半个身子倒在她身上,说出的话被眼泪梗在喉咙变得含糊,再原谅他一次。当晚我所有的记忆就停留在她最后的一声叹息。

  

  第二天醒来我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阿卓提着一个大口袋刚从门外进来,她说,你喝醉了,这是我家。

  

  我扶着头痛欲裂的脑袋,一边走向阳台边的穿衣镜一边回想昨天晚上的事情。身上这件宽大的T恤,兴许是阿卓的,额头上贴着两张交叉的邦迪,很像三眼神童。我对着镜子中的人笑,以为可以天真无邪,不料差一点就要哭出来。

  

  笑比哭还难看,过来,吃东西。阿卓的取笑竟让我觉得她很善良。她从口袋里,一样一样拿出甜品。都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甜食人就会开心起来。我其实都明白,她虽然不声不响,但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我的处境有多难堪。昨天我们还是陌生人,可今天我要真心感谢她。

  

  “谢什么,这些甜品?不用!昨晚推你的臭男人,陪的医药费,酒钱也给报账了。”

  

  我点头,默默的接受这份体谅。

  

  “那个人···”

  

  我继续吃,她突然停下来。

  

  “还是不要原谅他了。”

  

  “···哦···”她没有指代,我也知道说的是谁。我回答得迟疑,其实因为她的话,我在认真考虑。

  

  最后她吃得比我还多。原来前一天也是她和她男友分手的日子。似乎是和平分手。

  

  从阿卓家出来,我打定主意要提分手,小心翼翼的打开房门,小璞一如往常那样对我笑,上前抱我请求原谅。桌上是准备好的烛光晚餐,蜡烛的火苗晃得我想流泪,我判断不了这个拥抱是不是真心,但我也不善于争吵。尽管那些艰涩的道理都懂,还是会重复犯错,当面对一段深刻的感情,6年,于是所有的想法都没办法果决。

  

  我害怕孤独,也渴望被爱,常常以为只要一心爱人就能够把所有的孤单置换出来,就不用一个人面对全世界。

  

  但是从那天以后,小璞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想回自己的家,可家离我太远。我不能回自己的家,因为背负了私奔的罪名。爱情,并没有我理想中强烈,反而把生活过成了这样。

  

  我提着行李箱站在阿卓家门口,告诉她想搬来和她同住,因为喜欢她这个人,房租可以一人一半,而且工作的地方就在附近,总之说了一大堆。最后还是坦言事情的真相,只是不知道这算不算分手。她只说了句随便就转身进屋,可门敞得更开,我就当她同意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和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人能够推心置腹,不掩饰什么,可能她和我刚好相反,让我觉得她不是一个孤独的大人。

  

  很多个夜晚以后,她点了一支烟,跟我讲了一个埋藏在她内心的秘密,关于世俗与自我挣扎,还有爱。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他和我是一国的。我总是指手画脚,他向来唯命是从。麦志是个奇怪的小孩,他总是画着圈圈站得老远,所以小孩们也爱排挤他。哥哥说他叫日谷麦志,比我大一岁,和我一样小时候在藏区长大。6岁前我在藏区长大,之后回到羌寨。我和日谷麦志自然成为同类,也自然变成对方的第一个朋友。第一天,我对他说,你怎么不过来和我玩,他就过来了,我们拦下草原上的蟋蟀。第二天,我说,你唱首歌听听,他唱了,我哈哈大笑,笑他五音不全,怎么会有羌族人不会唱歌,他让我教他。第三天,我和小伙伴们一下就混熟,还当上了孩子王,玩游戏的时候,我指定麦志排第一个。第四天,我说,把你家的小马驹偷偷牵出来让我玩玩,他也照做。我在家里排行最小,家里两个哥哥两个姐姐,爸妈最娇惯我,宠得不成样子。偏偏一点不安分,越逼迫,越抵触,什么危险,做什么。我骑上麦志家的小马驹,兴奋得不得了。麦志就在后面跟着跑,我说,你别跟,我就像一匹野马,你是永远追不上的。他不听还是跟着跑,我从马背上摔下来,崴了脚也不怕,他扶我回家,我挨了藤条,他挨了骂。上学的时候,我把老师布置的汉字临摹字帖一股脑丢给他,他也耐心工整的写好一本又一本帮我交差。我躺在山坡的绿油草地上,翻阅书中的厚度,领略世间无限的天地,做着离开这个宁静小村庄的梦。麦志也总是模仿大人的字迹,以生病为由替我撒谎逃课、背黑锅。我说着外面的世界,他似乎也很感兴趣。可惜我考上了大学,他没有。父亲试图让我放弃,离开寨子只身去很远的地方,他不放心。其实羌族的女儿家,能歌善舞,羌绣一流,善解人意,热情温柔,就能赢得尊重。而我不同,过度自我想用执着赢取尊重。我知道麦志会向着我,但我不能为他停留,即使我一直都知道我们两家定了娃娃亲。那天我走,对他说出小时候那句玩笑话,想让分别的气氛少些低沉,不料在今后的岁月中竟然一语成谶。他停在寨子口,高大的个头逐渐变成一道瘦小的黑影,头顶上是八月雨后潮湿的太阳。”

  

  “为什么会分手呢?”我不解的问。

  

  “我们都没开始过,何来分手?”她没有抬头看一眼我的错愕,熄灭烟头,回忆的神色笼罩一层暗淡,好一阵才接着说,“四年的大学生活转瞬即逝。回到寨子的第一件事就是履行祖辈定下的亲事,抗争从那一刻开始。我不能顺从封建陈旧的习俗。更不能接受,擅自剥夺我的自由。悲哀的是,我从没认真想过婚姻中的另外一半如果是麦志,能不能获得幸福,因为他一直在我生命中扮演一个百依百顺的哥哥。我武断的认为他理应和我一样。回来之前我已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绝不妥协。我的理想可能在远方,也可能在这里,但不是旁人能够轻易决定的。红爷(媒人)是当地能言会道、德高望重的老人。定亲、议婚、过礼都先由红爷代男方出面。红爷带来礼物上门两次,又原封不动的退回去,这是退婚。打破传统在这个小小村寨里闹得满城风雨,事态已严重到把我推向风口浪尖的地步,伤风败俗,失掉名节,是这个地方绝无仅有的大事件。不知礼义廉耻,不懂得孝道实属大不为,最终落下骂名。所有人的在背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看我的眼神写满讽刺,甚至可以杀人。”

  

  她像一名勇士去挣脱世俗的枷锁,即使千夫所指,站在孤单的立场,始终不被周围意志所动,对自己坦诚,这使我非常震动。我虽不能感受其中的切肤之痛,却能够想象,让人心生恻隐。她暗淡的眼睛中闪过一抹坚强。

  

  “逃离这个云彩依旧的地方,是唯一的出路。母亲成天以泪洗面,父亲让我断了念头,也许我哭一哭他就会心软放我走,但骨子里叛逆却做了倔强的事情---不依不饶的顶嘴,不服软。被关进小黑屋挨了一个星期的打,也不能掉一次眼泪。第七个夜晚,麦志出现了,他试图进来,门从外面上了锁。他站在铁栏窗台前,窗台很高,只露出半张脸。我似乎看见他眼中的泪光,还是那晚月光太亮了。他转过去,后脑勺对着我说,你好好的。我说,我爸打累了就不打了,谁让我跑呢?后来他就不见了,他走了,或者躲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深夜远处传来悠悠的羌笛,我梦见很久以前我教麦志唱歌的情景。第二天,我被放出来,母亲说,麦志家同意退婚,门边摆着不知谁采下的活麻。小时候我最怕的草,与皮肤接触就会痛、麻、痒。却从不知道有消肿的奇效。我忽然明白了,是麦志做的。离开那天,寨子口,没有高大的个头,也没有瘦小的黑影。上一次,我对他说,你别跟,我就像一匹野马,你是永远追不上的。所有独断决绝的狂妄,固执坚持的念想,暧昧即离的任性和无心的玩笑话,从那天起变成一句重伤。”

  

  我想,麦志的爱,以眼泪,以沉默代替。不禁唏嘘。

  

  我以为故事就这样完了,结果还没有。

  

  她说:“有的人,哪怕你们一起同游生死,也未必能够天长地久。2008年5月14日,逸阳开车载我冒险从成都冲进地震重灾区途径都江堰、映秀、汶川,目的地是茂县。他知道我担心家人,顾不上自己的安危,即使我再任性不听话,亲人始终是我的心病。我们全然不计较1年前父亲对我们的狠绝。那夜又冷又饿,我们被完全无视,当做空气,在冰冷的客厅坐了整个夜晚,父亲不准母亲拿出一床棉被。我想告诉他们,我不是一点也不长进,一个人也可以独立,也能养活自己,工作还顺利有些小成就,还要带男朋友见见家人。父亲说要与我断绝关系,让我们走,说就当没生过这个女儿,让他们颜面扫地。逸阳完全了解我的境遇,他也并不生气。可能比我大5岁,思想上要成熟得多。母亲一个人送别了我们,说父亲为我操碎了心,头发白了大半。他并不在乎别人如何看待他,只是不知道今后如何为我打算。他总说,要是我老了,死了。阿卓怎么办呢?母亲已泣不成声,我流下了记忆中唯一一次泪水。”

  

  天底下,是不是做父母的都不会责怪自己的儿女呢?我在心里盘问自己。想起我逃离过得家。

  

  她有些哽咽:“地震给山路带来的惨况难以名状,泥石流塌方的险情不断升级,但全身战栗与想迫切抵达的心情相比微不足道。几小时的路途,我们几乎开了整整一天,不断有碎石落下,吉普车还算坚实。就在距离目的地还有十公里的山路上,横阻了一个巨石,山顶上陆续有石头滚下而不是碎石,以石头的体积来看有点避无可避的意思。逸阳迅速停下车,命令我跳车,往车尾跑,还没跑过车尾,哐一声巨响,车的引擎盖全被砸得面目全非。后来才发现那些碎石沾在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巨石后面有一辆破拆的大型机器,为了抢险。和我们一起受困的还有十来人,幸好最危急的时候得到了及时的救援,不然真的会就此丧命。麦志驾了辆破旧的面包车对我们吼叫,他在另外一头等我们。我惊讶他知道我要回来又冒险营救,即便大姐告诉他,她一定反对他来找我们。我一上车就问寨子怎么样,他说都好都好。我还是放心不下,心噗噗得快从嘴里跳出来。我没有心思介绍他们认识,但他们互相问起地震里外的情况。

  

  父亲老远看见我回来了,已老泪纵横,冲上来抱着我,像小时候一样轻拍我的背,嘴里念叨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们的和解,让我感到惭愧万分,又责怪自己。也许我的骄傲和过分自我会跟随时间消磨殆尽。后来父亲接受了我和逸阳,他甚至可以很热情,热情到有些让人受不了。”

  

  她懂得爱与自持,甘心漂泊,为之追求思想与行动的自由,她的执着终于赢得尊重。大概我缺少的正是她身上这种品质。窗外的天空逐渐青芒,很清楚听得到环卫工人开始刷刷的清扫地面。

  

  “整个城市依旧处在‘兵荒马乱’之中,我和逸阳从寨子出来,余震不断。回去的路上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他说,如果我坚强的与过去诀别,不想你是可以的。但如果我坦然面对自己的真心,抹去有发生过的事情就不可以。电话另一头是麦志。”

  

  麦志终于说出了告白的话,我想象他如何用自己的母语来诉说这段衷肠,是否用尽全力,是否更让人伤心?但这有什么用呢,这样一来,无论哪种选择都是慨叹。

  

  “后来呢?”她没有再提起麦志,所以他们也没有后来了。

  

  她摇头说起前男友:“逸阳比我想象中有钱,也比想象中有权,过后一次也没有提过车子报废的事。他是一个一尘不染拥有独特内心的智者,又是才华横溢低调的性情中人,他无需仰仗别人的光芒,就能够自然发光。可这样一个多情温柔的男子,始终过不来爱情这一关。我丝毫不掩饰爱意,爱情里总有一个人是主动的,试图打动对方。而他给的体贴和谅解是因为另外一个姑娘才投射在我身上。时间也没能让我赶上使他魂牵梦绕的人。我说,爱情的圣洁在于它的唯一性。他认同我的话,他说,我这一辈字从没做过让自己觉得内心亏欠的事。我说,你不必这样想,其实,真没什么。我不用再痛苦你的痛苦,自己反倒轻松,回忆的本身它就是结局了。人生好像总是这样,高低涨落,忧喜伤悲。”

  

  她的故事讲完了,人也走了,我才恍然,至始至终没有留下她的联系方式。她在桌上留下她的菩提手串,还写下一个小字条:“骨头,不珍惜你的人,也不值得你去珍惜。”是啊,没有谁比她更了解,一个真正珍惜你的人会用尽一生去珍惜。

  

  我依然住在我们合租的房子一年又半年,我再没有和小璞缠绵不清,也没有为爱失去信心。除夕那一天,我准备坐最早的一班飞机,回家过年。下楼的时候,看见邮箱里有张明信片,蓝天白云下是错落的村寨倚靠大山。翻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歪歪扭扭,让我想起不好好练字的菩提手串的主人。

  

  上面说,我安静的拜完每一个殿,出来的时候遇见麦志,他更壮硕了,皮肤黑了一点,他看见了我,我也看见了他,我们如此平静,最后相视一笑。我们像久违的旧朋友一样坐下来吃了一顿斋菜。他给我看他抄送的经文,隽永的字体像天上飘过那朵清浅的云,像他的人,像他的心。他说,你每年来敬拜,也当见见老朋友。我点头,近乎流泪。

  

  喂!眼前的道路并非坦途,不过,人生不就是这样吗?我们各自学习着如何不寂寞,朝有阳光的地方走。致远方的骨头。

  

  我看哭了,想起海明威说过的一句话:“每一个人都需要有人和他开诚布公地谈心。一个人尽管可以十分英勇,但他也可能十分孤独。”

  

  后记:

  

  我失联的姑娘,你知道自己有多美好吗?我花了很长时间来写这段故事,纠正我的措辞,靠近你的心灵。如果你看到,如果你觉得我写的不好,我就撕了重写。

  

  纳吉纳鲁,我会的唯一一句羌语,说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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