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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不间断地下个不停,这一下便是个三五天,却是无休止的了,也让囚在屋里的人添了“梧桐更加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人约黄昏后”这样的寂寥乏味了。独坐在屋内闲得太闷,踱步在外面的广阔天地中,却被诸多束缚着无法伸展开来,到头来仍是多情空余恨了。
是离海太近,来自遥远海面上的暖湿水汽不断涌入?抑或是这里原本就是一片蒙被上苍恩泽的风水宝地,滋润了这片灵秀的沃土,也孕育了惹人怜爱的人儿。筑城向来是多雨的,由着这秋冬绵绵细雨,联想到杏花,烟雨,江南,满地的黄花,遍地的黄花女,想及含苞初绽开来的油纸伞,喧嚷着匿于小巷的尽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筑城的女儿是能够与之相媲美的。
沿着雨的痕迹,思绪攀附上心头,事实上,“想整个中国整部中国的历史无非是一张黑白的片子,从片头到片尾,一直是这样下着雨的”。这雨下在北京宫城红墙绿瓦上,下在圆明园“大水法”的鼠首兔首上,也下在南锣鼓巷的破檐残庐里,川地收割完的麦茬地里。继而是枪炮声里的的腥风血雨,疾风暴雨了。八十年代,沉闷干涸的土地终于又迎来了又一场雨,于是大地舒醒了。在黄土原上,陕北汉子粗大喉管里迸发的浑厚的信天游里,在嘉陵江上有力而富有节奏的号子声中,在云贵万重山中背负重担的山歌里,这雨却称不上是及时的,尽管是外界吹来的疾风暴雨,到了这里也仅残存“微风细雨”了。乌蒙磅礴,云贵山万重,而我们的父辈,穷尽其一生,仍然无法摆脱这一隅养育了他们却又束缚着他们的土地,画地为牢,受着自然身份与身份的羁縻。
这时我的耳边响起麦地诗人的诗歌:
“死亡之马啊,永生之马,马低垂着耳朵
象是用嘴在喊着我-那传遍天堂的名字
那时我被斜置地上,脱下太阳脱在麦地的衣裳
我会一无所有,我会肤浅地死去
在这之前我要紧紧抓住悲惨的土地
土从中心放射,延伸到我们披挂的外壳
土地的死亡力,迫害我,形成我的诗歌”
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土地教会人学会思考,长期生活在土地上的人与之时心灵相通的,有着无法割舍的情感。父辈们用后背脊梁撑起天,将他们的青春付之在这片土地上,在寒暑不分的忙碌里。他们用特有的方式与之交流自己心中藏着的秘密,汗水与泥印刻下时光的年轮,播种希望,收获希望。
千百年来,农民在历史上的角色愚昧与憨厚淳朴的定义实际是有误的,也没有真正被人们懂得,实际上他们的神经末梢却是最敏感的。他们是物候学家,节气,凝聚了先民的智慧,对自然的情感,它把无序的日子,装订成册,并分出章回,编好页码,世间的事物便遵循节气的规律,顺理成章地走完一个又一个轮回;他们还是最出色的哲学家,从“麦子的哲学”里总结最朴素的人生道理:对于一粒麦子,努力奋斗是不可避免的。一些风雨是必要的,烈日更是必要的,甚至蝗虫也是必要的,因为它们可以唤醒麦子内在的灵魂。
在年年岁岁的秋雨里,在岁岁年年的光景中,村庄里的更声却是没有停止过,时不时遥远的角落传来的阵歇的犬吠,与之交相应和着,而此后整个村庄蜷缩进厚厚的夜色里,沉沉的睡去了,万籁俱寂之时,如果你还没有渴睡,甚至还可以隐约地听得到它的鼾声。
想起那段日子里,却是乡土中最闲适的了,巴山夜雨,伴着淅淅沥沥的细雨,风呜呜作响那扇牛皮纸蒙住的三字窗。半夜里醒来,却是倦意全无了,燃上一盏油灯,摆开了“龙门阵”的架势,不时信手剪去燃结的灯草芯,寥寥几语,唧唧呜呜,象是在说悄悄话,时不时又是话语激昂,抑扬顿挫,婉转不断,更象是唱着社戏了,倘使足够了解,戏剧里的唱念做打的音符是能够找到的。中国的农民,即便是由于地理单元的分割而不同,淮南淮北的,关内关外的,勿论是操着南腔北调的、清澈或是浑浊口音的,这一点上却是近乎相同的,他们对于土地的感情是依赖的。千百年来,从手工作坊到大机器时代,他们始终是土地的守护人,到今天,始终占着人口中的大多数。
嬗变如同分娩,总是伴随着剧烈阵痛的。在这浪潮下,麦田,村庄被洪流席卷而去,唯一的印象,只能在泛黄的黑白照片里找到,留在滴血的残阳下,人群斜斜拉长的背影里。而人群像是经历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响彻的厮杀声,战马的呜咽嘶鸣,哭丧声,古树,家族,祠堂,都被连根拔起,还有的生生的被撕裂了,这雨始终是不停的下着的,携着家小踩着烂泥与浊水狼狈不堪的逃亡,大大小小的迁徙持续着,即便是不舍,而身后的这一切随着镜头迅速飞转退去,成为一个时代的印象。过了很多年,很多年,老旧的户籍登记簿更换履新,成了这里新的住家,到后来已是老住户,思想连同衣食住行在更新着。村庄也不再是自然单位,仅仅是一个文化符号了。人总是善于遗忘的,忘却的总是在被纪念着,或许有一天后人会在闲余问及久远的故事,恐怕难以想起了,但晒伤的肌肤,经历烙下的疤痕却是褪不去的,等到不惑之年,风雨平静,岁月的追悔,生命的漂泊,困苦的抑愤,拼搏的血泪,悄悄冷静,伤痕被整洁的衣衫慢慢遮掩…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