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十六的月从对面山头缓缓晕出来，又清又凉，白玉盘一般细润圆满。不知谁往盘里放了一枝月桂，月桂开得可真好呢，香气倏然涣散，把环绕在身侧的云也熏染得微微生了香。

　　不禁要想，住在山上的人家，今夜，若是伸手扯一条云絮做被子盖在身上，一定睡得香甜。就连梦里，都浮动着若隐若现的桂花香啊，那么盈盈那么浅的一寸寸、一缕缕，幽幽游进了鼻尖，而至肺腑，清香甜美，怎不叫人喜欢？

　　我倚在门前看月，听阿婆与邻家妇人说话，说她们的子孙，说田家事，说从前——从前的日子怎样长，一日日捱过来，捱着捱着就白了头发……

　　多少年以前，她们青春年少的时候，也穿鲜艳颜色的衣裳，唱婉转复婉转的山歌。也喜临水梳一条麻花辫，扎红头绳。手腕上戴两个式样简约的银镯子。去山上采野果子浸酒。用粗陶坛子养鱼养水草。也去草坡头放牛，坐在树跟下想自己的心事。扯过一条开着轻黄小花的草编织戒指……

　　后来，后来的后来呀，她们穿着粗布衣衫，坐在屋檐下，纳凉，聊天，声音锈着一把沧桑味儿，年少往事渐去渐远，只怕去向梦中亦无可寻处了。

　　原来时光，总是经不住蹉跎。即便今时月圆光满，说不定哪天就残损暗淡了，就如梦如烟了。

　　记得徐志摩写给陆小曼，“一枝疏影，一弯寒月，一领清溪，一条板凳，意境何尝不妙远”，月是寒月，淡淡的一弯，照着一树老梅，照着潺潺流水，看得人心里柔软万分。只是，他后来，有携她一同到山中去吗？

　　去山里——远离是是非非纷纷扰扰，抛开名利追逐妄念尘俗，真真正正过贴近自然的生活，小溪汲水，山中砍柴，院子里养一群鸽子两只猫，屋前屋后辟地种花、种菜。

　　花只种三两样，紫苑、玉簪和虞美人就够了，一开就开一大片，紫色，白色，红色，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簇拥着，莞尔着，把山居小径装点得格外秀丽而富于野趣。

　　屋后种上青菜，瓜，豆，白薯，芋艿，荸荠之类。要用她做的一把铁锨，松土，锄草，再勤些儿捉虫，浇水，施肥，必不至于落得“草盛豆苗稀”那般境况。一日三餐，时令菜蔬炒几个，有家常味道，亦有寻常温暖，有一个赏心人，再有四时山月看到老，人生还有什么可遗憾？

　　可是，“眉，你我几时到山中做神仙去”，至今读来，喃喃似梦语，无限邈邈绵绵。掩卷一叹，前尘往事尽付流水，岂待你我评说？

　　昔读《赵颜呼画》，一种疼惜，轻漫上心头——自然是为那个赤诚的女子，为着她的单纯和执着。

　　“唐进士赵颜，于画工处得一软障，图一妇人甚丽。颜谓画工曰:‘世无其人也，如何令生，某愿纳为妻。’画工曰:‘余神画也。此亦有名，曰:真真。呼其名百日，昼夜不歇，即必应之。应，则以百家彩灰酒灌之，必活。’”

　　呼其名百日，一声比一声殷切，一声比一声温柔，昼夜不歇，她终是要被感动的，施施然从画里来，到他身边，“妾愿侍箕帚”，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洗手作羹汤，原以为这样就可以无争无扰、相伴相依一直到老。争奈赵颜听信人言，以为真真必成祸患，遂举剑相向，竟是一点夫妻情分也不管不顾了。

　　真真来向他辞别，“妾，南岳地仙也，无何，为人画妾之形，君又呼妾名。既不夺君愿，君今疑妾，妾不可住”，即入画中，呕出百家彩灰酒，再不复相见。

　　她从画里来，回到画里去。而他的生活也回到原来的轨迹，一切还是旧样子，似乎没什么不同。然，“睹其障，唯添一孩子，皆是画焉”，真真是俨然如梦呀。只是，那孩子，那眉眼、那啼笑的样子，与他幼时多么相像。

　　自古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谁说不是呢，这一别，就是一生。赵颜一何愚！他对真真，若存有一丝丝怜惜，便不会如此残忍冷人心肠。

　　还是，书生从来薄幸么？谁曾想，千百年后，许仙竟也动了杀妻的心思。五月端阳，虫蛇出动，许仙为白娘子倒上一杯雄黄酒，来来来，喝了吧，这酒，活血安神辟邪秽。

　　其实不过是一场阴谋，其实不过是一场试探，一杯尽了，你若安好无事最好，你若果真如那和尚所说——是蛇妖幻化人形来将我迷惑，我岂能留你？

　　他生莫作有情痴呀，到头来不过如梦一场，誓言都幻作烟云字，只愿那日未曾遇，只愿那日没有西湖雨，没有摆渡人，没有情愫暗生，也没有一把八十四骨的紫竹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