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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素是在一辆小客车上遇见F的。那时,他们总有十多年未见了。客车是私人的黑车,从里到外都是脏兮兮的,连司机也像刚挖完煤的工人,浑身油腻腻的脏。里面仅容下四五个人。留素是中途上去的,没有座位了,司机就临时加了个凳子。她几乎是贴着里面的人坐下来。
是夏日的下午,留素只觉得整个车内是闷热昏暗的,空间逼仄到窒息。稍稍坐定,定神向旁边的人看过去,对方也正扭过头,眼光对视的一瞬间,双方都稍愣了一下。有极短暂的尴尬。不过是一秒钟的功夫,留素心里却有轰轰的震动与回声。而且,因离的那样近,也感到了对方心里的震动。空间的狭小,使他们不能有动弹挪移的余地,留素只感到汗渍渍的毛孔一张一合,时间与心灵仿佛一起凝固了。直到对方喊她的名字:留素!留素!
这样的声音,是响在耳边,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清晰,分明。留素一时不能回过神。那么多年未见了,那样长的光阴的距离,她总要一点点的时间去适应,去接纳。这别后的相遇,是喜,是悲,或者连悲喜都无。整个人像浮在茫茫海上,轻飘飘的,总不能落在实处。
他怀里睡卧着一个小孩子,两三岁的样子,可爱极了。留素意识到,这真的是现实了。人的意识是很奇怪的,不见一个人的时候,记忆是永远停留在过去的某个场景,觉得这个人是一辈子都会在原地的。见了面,这样的感觉立即破碎。像小时候喜欢的瓷娃娃,终于从记忆的墙上摔下来,跌的粉碎。有些美好,只是自己的想像。
留素渐渐镇静下来。孩子,成了她与他最好的聊天话题。留素说,这孩子长的真好看。他唔唔的应着,偶尔有一剎那的不自然。这样的对话无趣又苍白,是客气的,疏离的。像油浮在水面,又像蜻蜓点水,不着痕迹。留素的笑容也是惘惘的,胸中像有许多感慨,到底也只化为简单的问候。他并不显老,和十年前一样。时间反为他增添了成熟的魅力,孩子与家庭使他有了脚踏实地的俗世的幸福。
而她,还是一个人。他不再陪她飞了。他的小名叫风,他是说过要陪她在风里飞一辈子的。那个夏天,她在外地读书,他常常写了信来。她穿着浅蓝的棉布裙子,坐在明亮的月光里,痴痴想着他那些耳热心跳的话。
留素是往长远里想过的。但事情不知怎么的就发生了改变,真有点稀里糊涂。他来信说,他是家中独子,家里人一直催着早结婚。只要她让他等,他一定会等。他要的只是一个肯定,一个万无一失的许诺。而留素似乎偏偏不愿被这样的框子束缚住。像是赌气,又像是考验他的真心,她回信说,你不要再等我了,我要考研,要读博,要……
年轻时的决定,无论怎样郑重,都是盲目的。
两年后,他果真结了婚。也许,还是不够爱吧。留素怅然的想。可是,她十三岁时就认识他了,从那时起,她就知道,他这一生不可能再爱别的女人。
留素别过头,去看窗玻璃。暗色的玻璃,映出许多人的脸,他的,她的。车里每一个人都像装在一个套子里,身不由己,却又努力挣扎。他的脸在暗色里变得阴郁,痛苦,扭曲……她忽然心痛起来。
车子震了一下。他怀里的孩子醒了,哭起来。留素也该下车了。二十分钟的车程,她像是把三十年的光阴重走了一遍。她下车,微笑和他道别,却不敢看他的眼睛。他的神情,自始至终,不曾有真正的开心。
街上有不知名的大红朵花,开的妖娆,惊心。那样的艳红,红的不可收拾,一路烂漫在天地里。留素迎着风,大踏步走着,只觉眼热头痛,可是并没有泪。一切都是无味,荒凉的。生活也是如此。每人有每人的苦衷。一切,都是可怀恋,可宽恕的。最好的小说,往往没有结果。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