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白云湖，就是一大片水洼子。里面长满了芦苇和水草，还有一望无际的浩淼烟波。表哥每次来都会为我带许多关于白云湖的故事，令我心痒痒的很想去观看一番。

　　终于，在那年的秋假，母亲命我给二十里外白云湖边的小姨去送麦种，我才得以成行。那是一个令我记忆隽永的深秋。

　　到了小姨那里，我央求了小姨多留我住几天。八十年代的农村，耕、拉、锄、种全是靠人工。十一二岁的我吃不了家中的那个苦，因此就常想找个机会偷懒游玩一番，也一并了了往日要看白云湖的心愿。

　　晚上，和表哥滚在一个被窝里，也不顾他的疲劳缠着他继续重复着那些古老的传说。表哥长我两岁，个不高，矮矮墩墩的，由于常年帮家里干活而晒得黑黑壮壮，手脚分外有力气。不像我在家里是老幺，哥哥姐姐多不需要干活，因此身体孱弱瘦小不经折腾。表哥自然而然的也延续了这一照顾我的传统。最后，在我不断地哀求下，表哥终于答应等农活稍闲就带我去湖里玩。

　　夜晚，乡人们在经过片刻的喧嚣后都早早地上床睡觉了。我和表哥乘大人们熟睡之际，偷偷拿起早就准备好的猎枪和蓑衣来到湖边。岸上静悄悄的，除了不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和蛙鸣，就没有其他的声音了。当然，还有蟋蟀、斗蛐的歌鸣声。和白天热火朝天的堤边农田景象完全就是两个极端。

　　解了缆绳，表哥推出自家小船载上我驶向湖心小渚。夜，一点点的加重。初升的月色朦朦胧胧的，好像披上了一层薄纱，看不透远处的景象。表哥划着船来到地点，把船停在了芦苇深处藏好，然后吩咐我穿上蓑衣，又替我伪装了一番，两个人就静静地趴在船头等候。我们此行的的目的是猎野鸭子或大雁。

　　表哥抱了枪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仿佛一块突兀的小土丘或别的什么。让人悚惊让人颤栗。闲来无事我不由地开始细细打量起这芦苇的深处。秋后的芦苇和大多数植被一样，被深秋的酱师染成枯黄，和着微风的吹拂在月色中发出“沙沙”的声音。细长的芦杆上载着肥大雪白的芦穗瑟瑟发抖，承受不住重压弯了腰，好像是要向寒冷投降似地没了骨节。白花花的芦穗在风中一波一波地掀起波浪，跟湖水连成一片起伏不定，就像大漠里雪霁的冬雪一样绵延起伏、逶迤跌宕。朦胧的湖面也开始升起一团团迷雾一样的水气，跟散落摇曳的几片芦花混在一起，飘飘荡荡的给人以压抑和忧伤。而不经意间从岸边传过来的一阵阵蛙鸣声和虫鸣声，又像炸了膛的唐诗三百首那么让人沉浸其中流连忘返……

　　月，越升越高；夜，也越来越重。透过芦苇的间隙可以看到洋洋洒洒飘落下来的月光，在清澈的湖面上织成一条银色的光链，泛着洁白的光芒在跳跃飞舞。让人凄冷、让人忧伤。这是孤独的舞蹈，又是乱人的心弦，让我无意中升起无限的怜悯和同情。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月亮姐姐在上面冷不冷，等我长大了我一定接她下来住在人间，把我娘给我的小棉袄给她，让她不再孤苦、不再寂寞和寒冷。

　　正当我遐想迭起的时候，表哥用肘轻轻地触碰了我一下，示意我看前方。只见一群黑影正扑扇着翅膀从远处向我们这边飞过来。看那样子应该是一群大鸟，只是不知道那是一些什么鸟儿，会不会在我们这片小渚停留。冲动的我忍不住就想冲出去大声地招呼它们过来，幸亏表哥及时按住我耸动的肩膀，并不失时机地拍了拍我的后背安慰我冷静、冷静。

　　随着一大片芦苇的摆动和芦花的飘扬，那群鸟儿终于如愿的降在了我们正前方十多米的地方。这时，我才发现我的手心里蓄满了汗水，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一起。原本因为雾气和秋风的侵袭有点冷的躯体也热血贲张起来。那不是一群普通的鸟儿，也不是我们要等的野鸭子或者大雁。那是天鹅！一群泛着耀眼光芒的洁白的天使。这可是我梦寐以求的梦想啊，终于成真了。我的心砰砰直跳。一直听表哥说起它们，一直在梦中无限地把它们放大美化，终于有机会见到现实中的偶像了，真是好运气。

　　只见它们停下来后，先是静静地踱着步子，前后左右地交叉穿插了一下，那样子像是在闲庭散步；又像是在用高高的头颅向四周观察着什么似的。待发现一切正常才放松警惕低下头，或饮水或啄食水草、或互相梳理羽毛清理一下一路上的疲劳和烦恼。看着它们那红红的顶冠璨若宝石，在水中游游自在地嬉戏、打闹。我真想冲出去抱着一只去抚摸它那洁白的羽毛和橘红色的脚蹼，那是我的最爱。

　　“砰”地一声，一道火光伴着一阵惊叫打乱了我的思路。十几只硕大的天鹅扑腾着宽大的翅膀争先恐后地飞上了天空，飞向了远方……原来，在我紧张的心理带动下，表哥一不小心扣动了扳机。他一愣，但随后大呼一声“打中了”，一个猛子扎下水游向远方。此时的我无暇欣赏他那矫健的泳姿和担心湖水的冰凉。我只担心那群天鹅有谁不幸落难了，现在状况如何？

　　这都是我的错啊！

　　突然，一声凄厉的嘶鸣惊醒了我。抬头看看天空，在那皎洁的月空下大部分天鹅都已逃之夭夭，只有一只孤独的身影还在半空中盘旋嘶鸣。一圈圈围着那片水域不停地嘶叫着，好像是在召唤它的同伴快快跟上队伍的步伐；又像是在对情侣遭遇厄运后的一种悲哀和凄哀。一声声，悲怆凄厉；一句句，苍凉难隐。让人难免心生同情泫然而泣。我早已忘记了我的初衷，热泪塞满了眼眶。

　　不记得我是怎样抱着那只受伤的天鹅回到小姨家的，也不记得表哥被小姨夫打得屁股红肿嚎啕大哭。只记得我不停地给那只受了伤的天鹅擦拭伤口，并爱怜地安抚它不要挣扎和耸动……我的眼泪伴着它的哀鸣流个不停。小姨夫安排我回了家，让我断了与那只天鹅的接触，也从此断了我的梦想和希望。临走，我弱弱地问小姨夫“那只天鹅怎么办？”小姨夫则语重心长地说：“孩子，那不是天鹅。那是一群来自远方的客人，对客人我们要学会善待它。只有这样，我们的白云湖才会更美丽更动人。”原来，在小姨夫的心里早就把它们当做人一样来对待了，都是我的无知和蛊惑才造成这无端的灾祸。

　　多年后，我离开了家乡。期间我一直没有再去过白云湖。尽管那里还可以看到天鹅，还可以弥补打野鸭子和捞鱼捕蟹的快乐。但我还是不敢去，我怕去了会触碰到内心那块看不见的伤疤和内疚，面对美丽的风景泪流不止。那里有我对表哥挨打的歉疚，还有我对天鹅的罪愆。这种自责让我无法释怀，只有不断地逃离、逃离。后来，表哥来信告诉我，白云湖划成了市里重点保护景点之一，那里面还添置了很多大型设备和娱乐设施，邀请我有空去玩，很好玩的，一定。只是现在进湖不如以前那么方便了，要收门票的！

　　我不在乎一张门票多么贵，也不在乎那里面的设施多么地吸引人和娱乐人。我只在意那大片的芦苇是否还如以前那么“蒹葭苍苍”,那芦苇深处的小渚间，天鹅是否还如往昔那样悠哉乐哉的不被打扰和伤害。这世界有太多的事情不经意间被触碰，有太多的人不经意间失误迷茫。若人人在未犯之前多想想天鹅的纯真和纯洁，多想想大自然的质朴和美丽，那么是不是所有的惊悚和厄运就不会诞生了呢？我是孤单的，我不愿意再看到孤单和寂寞。那是一种不可过渡的日子，更是一种生活上的煎熬和不可复制的惩罚。真想再回到当初，回到那静静的白云湖畔。那里有我的梦想和希望，更有我的起点和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