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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中的村庄

时间:2016-08-30 09:54来源:未知 作者:刘海鸣阅读: 加载中..

暮色中的村庄

  一

  

  我喜欢村庄的暮色。确切地说,是豆峪村的暮色。模糊而又清晰,虚无缥缈而又触手可感,永远洇浸了我的记忆。

  

  暮色不是夜晚,但暮色与夜晚有关。暮色拥拥挤挤、苍苍茫茫布满豆峪的犄角旮旯时,那个叫夜晚的东西,就会分秒不差地翩然而至。世间凡事都有因果,照此推算,是先有暮色,后有夜晚。夜晚这个结果,一定是因了暮色起的头儿。

  

  一直试图找到暮色与夜晚的分界线,至今未能如愿。母亲在世时,我曾认真地问过她,从她那诧异的表情中,又一次体会到了思想的失望。

  

  暮色的序幕到底是从哪里拉开的呢?

  

  太阳火火的值了一天班,临和夜晚交接的时候,它也显出了疲态,一副奄头耷拉脑的模样。先是由白变黄,再由黄变红,像沸腾的钢铁在燃烧。西边天的尽头,棉花团似的云彩被它染的红彤彤的,似失火一般。它像喝了酒的醉汉翻山一样,脸红脖粗,脚步踉跄,缓缓下沉。汉语里有个词叫,残阳如血,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近在咫尺的浊漳河落日熔金,水面上泛着点点金黄。豆峪——黛青色的东山——鸽跳涧、水岩岭、花山垴,也被血色残阳恣意涂抹的一片淡黄。西边山巅的火球慢慢下沉一点点,东坡赵老二家上边山上的日头影儿就匆匆爬上一大截,一落一升,一下一上,天平倾斜一样。火球被彻底湮没的时候,豆峪东山尖的那一点点淡黄也慢慢化在了瓦蓝的天空之中。

  

  暮霭笼罩了整个村庄。

  

  第一缕炊烟好像是从上场永红家灶膛的烟洞迸出来的。那烟柱里抱着团的浓烟,翻滚着窜的很高,不可一世的样子,往更高处升腾时,就有些头重脚轻了;原来烟遇到了它的天敌——风,风把烟摇晃的东倒西歪,支离破碎,不一会儿,烟们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这时,坐在街巷条石上,做针线活的三大娘,站起来,用手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准备回家。二婶子则双手高举,抻个懒腰,说,天又快黑了,得回家做饭嘞。唉——,这日头一天一天的,黑喽明喽,一晃又是一天,真快。

  

  炊烟四起,风悄无声息地送来烟的淡香。夜晚的脚步越来越近了。

  

  比人更能感知夜晚来临的是鸡们。太阳一落山,邻居家的鸡公鸡婆带着它那一大家子,就从村外的地里往回返。领头的公鸡昂首阔步,器宇轩昂,很生猛的样子,它不停抖动着血红肥大的鸡冠,左睃睃,右看看,骄傲地看着它的妻子、儿女们。鸡婆呢,则牧羊犬般地左赶右撵,“咕咕咕咕”召唤着掉队的小鸡仔。它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临到巷子时,那只公鸡还不忘爬在另一只母鸡的背上展示它雄性的伟岸,母鸡接受宠幸后,身上一阵阵颤栗,鸡毛奓起,夸张地伸缩着翅膀。这事儿被放学的孩子看见,孩子捡起一块石头,照公鸡掷去,嘴里嘟囔“你这个老流氓”,公鸡受到惊吓,扑棱棱飞上墙头,淹没在更深的暮色里。

  

  小街的水井旁。扁担与水桶,水桶与石头碰撞的叮当声此起彼伏。挑水,成了村庄晚夕暮色中一景。从水井延伸出的两条等距离水痕,像铁轨一样平行贯穿西坡的青石街道。空气中隐隐约约有股水、泥土、炊烟和合的气息。当一担担清冽冽的泉水“哗哗”溢满水缸时,母亲已弯腰屈体蹲在灶火前点火做饭了。

  

  烟熏的漆黑的厦子。15瓦灯泡散发出微弱的光。灶膛的火苗舌头一样舔着锅底。母亲被灶火映红的脸。山韭菜烹锅的香味弥漫出很远。不是醇香,不是浓香,也不是芳香,是淡香中略带清香的那种味道。是造物主赐予豆峪的夕暮中所独有的味道。

  

  二

  

  暮归,暮归,归去来兮。

  

  台湾有两首著名的校园歌曲,演绎的都是暮归的情景。一首是《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另一首歌名忘记了,开头的歌词是“黄昏的乡间道上撒落一地细碎残阳,稻草也披扮柔软金黄绸衫……”。两首歌,词优美,曲动听。调子抒情、明快、略带一丝淡淡的惆怅,给人以无限的想象力,可说是最大限度表达了暮归的意象。每每唱起,情不自禁。我的村庄的暮归画面,在记忆中纷至沓来。

  

  夕阳垂地,烟云暖暖。村庄的大路小路上,荷锄挑担,赶牛牵驴,到处是暮归的人们。

  

  寒露时节,二舅一直扛着他那个种麦子的耧,低着头,弓着背,一声不吭,不慌不忙,从岭上往回赶。现在想想,那个姿势,是庄户人对土地所特有的敬畏的姿态,农人在土地面前虔诚、恭敬、谦卑的表达一览无余。

  

  麦子种完了,二舅的心也踏实了。

  

  小毛赶着牛车,一路摇摇晃晃,吱吱呀呀。车上年轻男女们谈天说地,不时传出爽朗的笑声,那说话声、笑声由远及近、由近及远渐渐溶入浓浓的夕暮中。这些暮归队伍里最青春、活泼,永远不知累为何物的年轻人,预示着这一个夜晚过去,明天将又是一个红彤彤的黎明。

  

  快七十岁的拴芝大娘还是那样的精神矍铄。臂弯上着一篮子豆角南瓜,两只小脚紧捯慢捯,艰难地赶路。暮色将她的银发浸染的一片金黄,星点子明明灭灭。微风拂拂,长长的人流在向村庄移动。

  

  暮归的人群里,显得最轻松、悠闲的是金三老爷。他骑在一头灰驴的背上,随着驴蹄有节奏的响动,身体前后摇晃。有人开玩笑说三老爷骑驴扛布袋啊,金三回应说都在驴身上,都在驴身上。“哗、哗”的笑声在豆峪沟上空回荡。

  

  天暗下来了。有孩子还在东一把,西一把薅猪草。涩涩秧、野山菊、猪毛樱、灰灰菜、扫帚苗,还有扔在地里一卷一片的红薯秧。母亲在呼唤着孩子的乳名。萋萋鲜嫩的猪草,汁液淋漓,今晚将成为猪们舌尖上的盛宴。

  

  断后的好像一直是顺生老汉。他出走得最早,归来得最晚。走到村子大柳树下麻池边时,东山上,一轮圆月已缓缓拱出了头,月光泼洒满了西山以及大峤崖的整个断面,村庄被反映的豁亮起来。

  

  好一幅“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的美景。

  

  三

  

  如果是七月,如果遇上一次太阳雨,如果再遇上恰好有季节河。那么,暮色中的豆峪村,将会呈现出怎样醉人的景色啊!

  

  太阳雨一停,蓝天初霁,空气纯净的要命。东南方的半空中一道彩虹飞架凌空,与西南摇摇欲坠的夕阳遥相呼应。雨,把村庄周围的山冲洗的由黧色变成黛色,小峤崖的断面被雨水洇的淋淋漓漓;把庄稼、树木、街巷、屋顶濯洗的一尘不染;把人的心擦的像镜子一样明亮。暮色中的豆峪村,被大自然这个丹青妙手涂抹的山明水秀。

  

  和大峤崖齐平的地方,半空中有一只雕在转着圈盘旋、盘旋,突然它一个箭一般的俯冲,把一只正在觅食青草的兔子,吓的窜进了近旁岸下的窟窿。狡兔三窟,雕一击不中,落寞地转头扶摇直上。

  

  麻雀对雕却丝毫不惧。它们依然停留在广仙家门前的高压电线上,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好像在对面前的这个世界评头论足。

  

  两只乌鸦静静地停在了前坡的一棵老柿树的顶梢上,一动不动。天空、大地是如此的纯净,没有一丝腐尸、腐肉的气息,乌鸦们终于闭上了他们的“乌鸦嘴”。

  

  几个刚刚放学的孩童,背着书包,摇摇晃晃,手抡带叉的马棘圪针在捉蜻蜓。红头的,绿头的、青头的,它们轻纱样的翅膀,战斗机样的身材,直来直去,东撞西突,在夕照下,在季节河的上空,在我的梦里飞舞。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啄木鸟、野鸡、山鸽子、燕子、喜鹊以及那些不知名的鸟儿,都在抓紧这一天最后的光亮捕食;而蝙蝠、猫头鹰、黄鼠狼、狐狸、狼经过一天的养精蓄锐,正在摩拳擦掌,蠢蠢欲动。

  

  四

  

  西山、石头坡、东榔山、峣峪的羊群,正在慢慢向村庄归拢。

  

  最先归来的是五队的羊群。它们黑压压的裹成一团,杂乱的踢踏声、荡起的尘土、羊们身上特有的膻味交织在一起,好像在给我童年的记忆打底。

  

  放羊佬站在羊圈门口,在点羊数。他们有的可能不识数,却记忆力惊人。哪怕少一只羊都不会瞒过他们的眼睛。

  

  羊圈一夜都有声音。窸窸窣窣,噗噗嗒嗒,那是羊们在撒粪蛋蛋。温热、圆润、黑黝黝的粪蛋蛋,极像孩童嘴里嗍嗍的软枣。

  

  父亲说羊粪是最壮的农家肥,给麦子、谷子做底肥最好不过。

  

  鸡们回家不走原路。它们东张西望地走过撒着碎石子的小路,穿过布满荆棘的酸枣林,到了我家的窑顶上。它们一个一个依次从窑檐飞到院子里。最后只剩下那只冠上带毛的黑鸡,它老了,腿还有些跛,试探了几次,还是不敢往下跳;只好脖子一扭,头一歪,返到石阶上连滚带爬窜进院子。

  

  母亲刚从地里回来。鸡们围绕着她叽叽咕咕讨要吃的。母亲抄了半马勺瘪玉米,在院里一撒一撒,鸡们拱头撅腚,哄抢一气。母亲长叹一声,说,鸡怎么跟人一样,一直也吃不饱呢!

  

  灰驴一进村,就不顾一切直奔水槽子喝水。拉了一下午的犁,它太渴了。生产队饲养员六全爷的断喝,吓了我一跳。原来刚干完活的牲口,身子正热,喝凉水,会肚子疼。六畜东西,人不心疼它,谁还会心疼它啊!六全爷在自言自语。

  

  暮色下的驴儿,在场院爽快地打几个滚儿,撒几下欢,它们打着响鼻,甩打着尾巴,向人表示友好,十分温顺。

  

  村庄西南的远山尖上,只留下一抹鱼肚白的时候,不用父母说,我就知道该关鸡窝的闸板,顶上猪圈的石板门了。

  

  天地混沌,一种叫做“黑”的东西覆盖了我的村庄。

  

  有些东西黑暗是关不住的。比如,荒草中蛐蛐喓喓的歌声,麻池边青蛙咕咕的鸣唱,粮食、蔬菜的香味,流萤在黑暗中闪闪烁烁给人以希望的飞翔,漳河对岸密峪村昏黄而带有烟火气息的路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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