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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不愿意回忆的。有人说，回忆是痛苦的，好的东西已经逝去，坏的徒添伤感。 只是，那个午后花园的光影时时在我的眼前晃动，以及那个在光影里劳作的人。清秀，俊朗，瘦高。他的出现是我生命的极光，他引领我成为一个沉默寡言的内心敏感的女孩，他也让我时时注意到生活本质里的善与恶。 世事变化无常，我们可以保持的是清淡自省的内心。 这是他用与我有交集的短暂的时光教给我的道理。他身体力行，告诉我一个人应该保持品性和忍受苦难。 关于他在我出生之前的故事我无法从身边任何一个人那里得到具体细节，他的历史似乎被人有意遮盖，我所知的过往不过是在大人们的谈话中捕捉而来，不形成系统。我只是知道，那场荒唐的文化灾难席卷全中国时，在偏僻山村的他依旧不能幸免。我无法理解这到底让他承受多大的压力。也许他被划为右派，受到批斗和摧残。他后来已经不再提起了。 只是，值得庆幸的是，在这样的灾难底下，他依旧保持了珍贵的品性。他在灾难中失去了很多，却没有失去最珍贵的东西----他引以为傲的心性。 他以一个安静的形象出现在我生命的开始，静静地微笑和观望一个新来到世界的女婴。在我寄居在他家里的时候，他给我关爱却又不放纵我。因为他有繁忙的工作，时常要留宿工厂，所以我们并不经常见面。印象之中的每次见面他都是穿着衬衣，在炎热的夏季和寒冷的冬季，他始终是朴素干净的衬衣，有时候袖子高高挽起。他会在我因深夜哭闹被外婆关在门外时将我抱进屋内，哄我睡觉。他也会因我弄坏他的兰花而轻声呵斥我。小时候在他的家中度过很长时光，与他见面却是短暂的可数的那么些次里，他的身影总是留在他的花园里。他在童年留给我的正是他的花园，各种花草，茂密旺盛，似乎各个季节都有花开，生命呈现给我的是静默、繁盛和美。 后来回到自己的家里，家里有阳台，也有花草，只是不如他的花园漂亮。他每月来家里两次，都是晚上来的。在家里同爸爸喝茶，两个沉默的男人，可以坐上两三个钟却又自在享受。很晚的时候爸爸就开车送他回家。这是他的节日，是爸爸的节日，亦是我的节日。我喜欢这样的相聚，喝着功夫茶，少的语言，大量的沉默。他抽烟。我喜欢他抽烟的姿势，自在又寂寞，而且我习惯了他的烟味。但是却在他离开之后，我就不再能忍受烟味了，我对任何一个在我家里抽烟的人表示厌恶。 他，以不急不缓的速度在我的血液中穿行而过，背影孤傲清高，表情温暖安静，把所有的不好藏在幕布下面，只想给人好的东西，只想感谢生活给予。是的，感谢生活的给予，包括生活给予的苦难。我在他的影子下日益成为一个安静的人，看书，写字，演算数学公式。我在做他也喜欢做的事，慢慢地长大。 也许，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可是，他却离开了。在我们毫不防备的情况下离开了。本是看似健康的身体里面却隐藏了肮脏的东西，直接左右他的生死。彼时，他到底遭遇了什么？在那场灾难中他们对着这具高傲的躯体做了什么？以至于让他受此虐待折磨。 他在医院接受治疗，积极配合医生，态度不卑不亢，似乎在做一件平常不过的事情。对待活，他自有看法。对待死亡，他也不甚恐惧。而我则寄希望于医学的发展，相信他可以很快康复。可是，上天对我们开了个大大的玩笑，他不是死于身体中肮脏的东西，而是在一个寻常早晨在医院的洗手间里脑溢血却抢救不及时。那时候爸爸正打算坐车去医院照顾他，却被告知不用再去， 他要回来了，却永远离开了我们。 我整日浑噩无知，在校园里穿行而过，没有眼泪，是纯粹的麻木。他确实是离开了，怎么好像就在我的身边呼吸、抽烟和静坐。我并不相信他已离开，可是他确实是离开了。这个安静沉默的高傲清淡的男人已经确定无疑地离开了我的空间和时间。 在我的心中，他的花园似乎在一瞬间失去颜色，凋零一地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他在花园里劳作的身影了，以后再也不能与他一起度过静的时光了，喝茶，短暂聊天，大量沉默。 彼时花开满园，给我一个昌盛的世界，我的昌盛的世界因为有他在才会在的。他离开了，一切无从谈起。 慢慢适应喧嚣的周遭人群，始终没有一个安静如他的人出现，也许几百年才又一个这样的男人出现吧。 他是珍贵的所在，我在他的气场下生长。他用对待一朵花的方式对待我，他的长孙，虽然是外孙。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