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你的小孙女——我，尚在襁褓中。由于父母年轻，不懂照顾婴儿。首次给我喂奶就让我被呛到咳嗽，牛奶喷了满身，差点感冒。你着急地把我抱到怀里，说，算了，不指望你们了，还是我来带孩子吧。于是，照顾我的重担压到了你肩头。你必须每天早起给我煮牛奶，打花生粉，然后给我洗澡，背着我去菜市看商贩卖菜卖鱼。我夜晚好哭，你整夜整夜地把我抱着哄着

　　

　　有时我尿床，你还得半夜起床收拾床单。一来二去，你染上风寒，病倒在床。气管炎和哮喘让你在医院整整住了一个月，但你刚刚好转，就又回到家里，开始了忙碌。

　　

　　你的生命中，我就是那个重心。我长出第一颗乳牙，我叫出第一声外婆，你都笑得很开心。直到我第一次在你面前失踪，你急得脸色煞白，急忙去警察局报案，出来时连路几乎都走不动了。你有些不敢回家，不敢面对女儿女婿。当你在楼下徘徊时，却看到我穿着那件熟悉的外套跟在爸爸身后屁颠屁颠跑。

　　

　　是我太贪玩，趁着你在公厕解手一溜烟跑回了家。我看到你，有些害怕受到责备，往爸爸背后躲。你没有责怪我，只是连连感叹真的好险。从那以后，你就把我看得好紧，生怕我又丢了。

　　

　　你的老头子，我的外公，有些重男轻女。我上小学时，你为了方便照顾我和表哥，就接我们去你那吃午饭。外公每天都会给表哥两块零花钱，我只有偶尔才能享受到这种待遇。有一次，外公买了两只陀螺，一只很漂亮，涂上红色油漆，颜色靓丽。另一只却只是个丑陋的木疙瘩。毫无疑问地，我分到了那只丑的。我心里非常不服气，不懂事地和外公大声争吵。你很偏袒我，责怪外公对孙辈不公平，然后偷偷地塞给我一些零钱叫我自己去买点喜欢的零食。后来有一段时间，爸爸出差，妈妈在家带我。我妈不太会做饭，于是买了很多玉米棒子，每晚煮一锅我和她一块儿啃。你得知后心疼得不行，又坚决地搬来和我们一起住。

　　

　　我可以每天吃到你做的好吃的菜了，可你的身体逐渐地坏了下去。你生病发烧，躺在床上怕花钱不肯去医院，咬牙死撑。我哭着把去寺庙求来的佛牌挂在你身上祈求佛祖保佑你平安，你无力地摸摸我的脸，叹了口气：“去给你姨妈打电话，叫她送我去医院吧。我不能把我的小孙女吓到了。”

　　

　　我哭得更厉害了。

　　

　　你是个很坚强的女人，脾气刚烈。年轻时因为发现外公出轨，气得几乎离婚。但想到有四个小孩需要完整家庭，又默默忍受。粮食短缺时期，你凭借自己的人际关系，愣是撑起了整个家，全家没有一个人营养不良。你拉扯大了四个孩子。我算是第五个。

　　

　　初二那年，妈妈患上心脏病。术后她肺部感染，爸爸没法请假，全靠你护理。你去市场买了很多土鸡给她炖汤喝，每天给她擦身体，梳头。当她哭喊说不想活下去的时候是你劝慰她要她更坚强，在那段时间，你成为了家庭的支柱。

　　

　　可你从来不哭。当年外公出轨你没哭，他打牌赌钱你也没哭。老头子患胃癌去世，你也没哭。女儿生病住院，你心里难过，却叫她坚强。可是有一次，小孙女和你拌嘴，你偷偷地掉了眼泪。

　　

　　你最爱的那个人，就是我。

　　

　　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你有时会像个小孩子。你会调皮地学窗外的鸟叫，你会跟我讲很多过去的故事。

　　

　　你讲你和舅爷骑着牛去放羊，讲你家的长工，在夏天诓骗你穿棉袄。讲你读私塾时调皮，乱改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我家老师爬牛圈”……惨遭毒手的还有百家姓：“赵钱孙李，狗偷生米！周吴郑王，狗偷黄糖”！然后我和你抱在一起笑成一团，刚才顶嘴时生的气就这么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高中毕业，选择去北京念书。离开四川的那个下午，舅舅开车送我去成都坐火车，我趴在车窗看着你在五楼窗口的剪影，看着你越来越小越来越远，眼泪就模糊了眼睛。

　　

　　我走了，你一下子没了支柱。你变得很瘦，手臂青筋暴露。冬天成了恶魔一样的季节，你穿上三层羽绒服还是会觉得冷，你会觉得很疲倦，心很累。

　　

　　那些年的冬天，你几乎都是在医院度过的。每次我给你打电话，你都会说，外婆没事的，外婆生病很正常，你不要挂念我，好好读书！

　　

　　挂掉电话后，我都要哭。我知道，你留给我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还记得我决定去上海的那个夏天，你焦虑地拉着我的手。虽然我对谁都没有说过这个计划，你却很神奇地有了预感。你去大仙那里给我算命，说我会去离家东南方向有水的地方。我只能紧紧地抱着你，叫你不要担心我。我不知道那时你经常失眠，然后你会在深夜坐起来，为我向耶稣祷告。

　　

　　再再后来，你因心肺功能衰竭再度入院，病重时谁也不认识。我心急火燎买了头等舱机票飞回成都，来到你的床前。你一眼认出是我。你不听话，不愿意输液扎针抽血化验，只有我，告诉你要治好病，你才会顺从地将胳膊伸出来。我心里一酸：曾经康健有力的你的手臂，终于被时光吸走了能量……

　　

　　年后，我回到上海工作。星星趁着去四川出差的机会到我家看你了。你拉着他，说，一定要对我的孙女好，我的孙女是好女孩，你要珍惜……

　　

　　我给你电话，我说，外婆你也好好保养身体，多吃饭，等国庆节我就和星星一起回来看你！到时候我还要挨着你睡，像小时候那样！

　　

　　你说好，可你第一次食言了。

　　

　　我接到爸爸报丧电话时一瞬间哭得昏天黑地。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而你的儿子们在第二天就匆匆将你深深薄葬，墓碑来不及做，也来不及见我最后一面。

　　

　　我时常梦到你，时常在梦里哭醒。有一次，我梦到那间灰白的病房。病房空荡荡的，我走过去抱住你，你苍老温暖的脸贴在我肩头。我闻着你身上的味道，觉得安心。你用手抚摸着我的背脊，渐渐地，不动了。

　　

　　这也算是一次告别吧。

　　

　　国庆节，我还是来看你了。站在你的墓前，为你焚烧纸钱。我摘了一束格桑花放在你的墓上，奇怪的是这一刻我竟然哭不出来。所有的眼泪仿佛都流干了。

　　

　　用三分心盛血，三分心盛泪。留下四分盛光明，来生换我，点亮你心灯的光辉……

　　

　　外婆，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