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云是个牙医,我在他那里拔过智齿。 他有一张很年轻的脸和与这张脸不符的严肃又苍老的神情。我被按在椅子上嚎得像难产一样的时候,陈云冷静地从我口腔里起出那颗长歪了的牙齿,血溅到他镜片上,他眼都没有眨一下。我打了个哆嗦,感觉他像个法医。 作为患者,他的淡定从容给了我一种专业的安全感,但作为正常人,我总觉得他周身有种冷嗖嗖的气质,将他完好地跟这个世界隔离开。 我长了两个智齿,这注定我跟陈云的交集不会很快结束。后来彼此稍微有些熟悉了,我对他了解却还仅限于单身,独自在这座城市工作。毫无疑问,他是个孤独得有些怪异的男人,他身边一直带着一把黑色的伞。 老话说晴带雨伞,饱带干粮。一般来讲这样准备充裕的人内心都很孤独和恐慌,他们把所有的东西都给自己准备好,大概是潜意识里认为万一出了任何事情,没有其他人能够帮他。所以陈云身边总是带着伞,夹克内侧的兜里装着身份证明,这样即使这座城市倾塌了,即使没有家属认领,他也是一具能够被辨明身份的尸体。 陈云遇到褚青青的那一天,太阳很大。 他并不怕晒太阳,所以他没有撑伞。一个高瘦的男人握着一把黑色长伞在阳光下穿梭,看起来很有几分怪异。褚青青就这么突然碰了出来,一脸无邪笑意,嘿,哥们儿,你不打的话,能借你伞给我用么? 她脸上出了一层薄汗,因为气温高而现出红晕。年轻粉嫩的女孩子,让他想到童年吃过的糯米糍。 陈云下意识握紧了自己的伞。他并非不愿意借出,而是担心下一个雨天的可能。伞对他来说大概是内心世界的一堵墙,他需要这些东西来维系自己薄脆的安全感。 褚青青稍带疑惑看了他一眼,又说,借我吧,太阳可大了,实在不想晒黑啊。她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眼里露出幼兽一般的可怜神情,陈云犹豫了片刻,面对女孩子毫无防备又充满期待的笑容,最终把伞递给了她。 他交出伞的那一刻心脏骤然紧了一下,仿佛自己不是给出了一个暂时不用的东西,而是维持生命的呼吸机。褚青青看到他手的细微颤动,睁大明亮的眼睛,你放心,我一定会还给你的,你就在这家医院上班对吧,我是来看病的,以后还要来的,跑不掉。 陈云觉得她的样子很好笑,可是他太久没有笑过了,硬要把僵硬的嘴角扯起来反而显得诡异。褚青青浑不在意,说你真是个好人,谢谢你。 陈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消毒水的味道充斥他的鼻子,他已经对这种味道不再敏感,就像他不再敏感于自己的孤独。 然而当第一声雷响的时候他还是颤抖了一下,四点半,接近下班时间,下雨了,可是他没有伞。陈云有心理疾病,他是自知的。他站在窗前看着雨不断落下来,感觉自己像被泡过很久的饼干,看起来还是完好的样子,但一碰就会碎成渣滓。他很紧张,外面的雨让他紧张,不断趋近五点的时钟也让他感到紧张。他无法在别人的注视下承认自己没有伞也没有人会来送伞,这种自我揭露比失去遮丑的衣物更让他难看。他心跳得很快,他觉得自己需要一个氧气泵来维持已经变得艰难的呼吸。虚汗从手心里渗出来,陈云没有办法抵抗这种无力感。 褚青青是在五点差两分的时候出现的。她笑得天真又热情。嗨,医生,我来给你送伞。 陈云在原地站定了,攥紧的手松开,在裤子上擦了擦,然后深呼吸一口气,胸膛恢复了平常的起伏,他才缓缓走过去。谢谢,他说。 褚青青对他的异样恍若不见,颇有几分自得地说,怎么样,我很聪明吧,能找到你的科室。 陈云像撑柺棍那样把伞撑在地上,伞柄几乎扣进他掌心的肉里,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是,很聪明。 那请我吃晚饭好不好,这么大雨我家里人不能来送饭了,我不想吃医院的食堂。褚青青说,她语气欢快又自然,像个熟悉的老朋友。 陈云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而他实在没有太多跟人共进晚餐的经历。每一次独自去公共场所吃饭,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折磨。陈云厌恶这种尴尬,当他孤身吃饭的时候,他觉得四周的人都在嘲笑他,所以他进食速度很快,盯着食物,动作迅捷得像豹子,似乎是要以此来做对不存在的敌人的报复。褚青青吃饭动作文雅而秀气,像一场矜持高贵的表演。频率的无法对接带来些许尴尬。陈云面对自己眼前吃空的盘子,局促地在裤子上摩擦自己的双手。 褚青青笑了起来,几分歉意几分天真,是我太慢了,你等等我哦,不要丢我一个人在这里吃饭。 他心脏被击中第二次。 他生命中从未坦诚跟人表达过不想被丢下的意思,即使在熟悉的人面前,他也伪装得很好,伪装得可以跟自己相处愉快,不需要其他人。他从不知道还有这种表达方式。 在褚青青直白的请求面前,他不露痕迹地点点头,好,我等你。 褚青青叼着一根没来得及吃下去的蘑菇看着他笑。 褚青青打那之后时常会来陈云的科室找他,连带着我都跟她熟悉了起来。 她有时候来跟他一起吃顿饭,有时候什么都不说在一边看他给病人拔牙。 她说陈云给人拔牙的样子很认真,也很好看。我说有什么好看的,明明跟剖尸是一个感觉。 褚青青斜了我一眼,然后捂嘴偷笑。 陈云看起来还是冷飕飕的,不过不是冰山那种冷,是冰淇淋那种冷。很容易就能化开,化开也许还是甜的。 我说,你看上那个姑娘了。 他不动声色,也没有反驳我。 半晌他开口,但我一点都不了解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能受得了我。 我拍着他肩膀哈哈大笑,姑娘都那么主动来找你了,你还担心这些有的没的,你也该有所表示吧。 他皱了眉,再看看吧,也许她只是一时兴起呢。 我冲着他促狭地弯了弯嘴角。 书上说坚持21天能养成一个习惯,褚青青在陈云习惯了她的存在之后,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陈云又开始带着他巨大的黑色的伞上下班,像抓紧最后一块浮木。他的药量增加了,他需要用这种东西来填补自己的不安。 为什么不去找她?我说。 他眉间带着厌烦和疲倦,固执而沉默。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人姑娘对你那么好,你主动一次会死哦。 你怎么知道不是当面被拒绝呢,他说。 五天后我们还是看到了褚青青。 她躺在病床上。 她快要死了。 对不起啦,刚化疗过,医生不让我出去这里。她依旧笑得没心没肺地,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药水顺着针管流进她青筋毕现的手。 陈云的手指微不可查地颤抖,为什么? 她眨眨眼,不为什么啊,生病了嘛,就要治的。这里不好玩的啦,味道很奇怪,药也不好吃。改天我能出去的话,咱们再一起去喝那家的蘑菇汤吧,好不好? 陈云喉头一紧,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开始每天买一份蘑菇汤往褚青青的病房跑。 病中的女孩子很脆弱,也很坚强。 她睁着眼地看药水不断往下滴。我知道治不好的,家里送我来无非就是烧钱罢了。我跟他们说与其现在烧钱做无用功,还不如等我死了多给我烧点,我在那边还能做个小富婆。 她讲到兴致好的时候忍不住发笑,陈云看着她,一点都笑不出来。 他握住她没插针管的那只手,想用力又怕弄疼她。别乱说。好好治病。留下来。 他说得很轻,却已经用尽力气。 褚青青看着他,目光灼灼,你知道么,这是你第一次坦白跟人说出自己的想法哎。 我真的,很想答应你啊…… 后面一句轻得让人无法捕捉,陈云抬起头,看到她哭了。 褚青青走的那一天阳光很耀眼。 陈云把那把伞撑开放在了她的墓碑旁。 他问黑白色相片里的那个女孩,你很怕晒的,是不是?伞留给你啦,下雨的时候要记得带着它来找我。 照片里的褚青青笑容温暖美好,她死在最好的年纪。 褚青青的家人转交给他一封信。陈云鼓起很大勇气才敢打开。 褚青青说,其实遇到你的那一天我刚确诊,我知道这是治不好的病,也不想拖累自己的家人。于是我找了街上看起来最不好相与的一个人跟他借伞,我跟自己打了一个赌,如果这个要求被拒绝的话,我现在就去死。如果这个人借了他的伞给我,也许是天意要留我下来,我就接受治疗。 褚青青说,原本不想还给你伞的,看到下暴雨的时候甚至有点幸灾乐祸。我这么年轻就快要病死了,让一个人在暴雨天气没有伞又算什么呢。我当时觉得全世界都欠我,我也想做些什么去报复其他人的。 褚青青说,我看到了你桌上的黛丽新片,你把所有人都拒之门外了,但你并不是一个难懂的人。看到你拿着伞呼吸平复下来的那一幕,我想也许我做得是对的。也许我能在这段短暂生命的尽头,为另外一个人做些什么。 褚青青说,你总是带着伞,我猜你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我只想告诉你,人生并不都是雷雨或者烈日,并不都是需要抵御的糟糕天气。外物能陪你度过那一段艰难的时候,让你不受伤害,也会给你砌起一堵墙,断绝很多可能。 褚青青说,你来找我,我比自己期待的更开心。其实我的味觉已经丧失得差不多了,蘑菇汤跟药水尝起来是一样的,但我想给自己留个念想罢了,也想给我们之间留个联系。 褚青青说,如果你愿意,把那把伞送给我好不好,这样你走路的时候就不用总是握着那把伞,空出来的手就可以和陌生人相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