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说出口的，才是真的想让你知道的。

　　循环了一整晚的歌，终于耗尽手机最后一格电。凌晨五点半的天台，风静止了三秒钟后又向我袭来。天亮得太快，低飞的早班机划开一片染着红晕的云层，多少人在这一刻分别，肉体的，灵魂的？昨晚的记忆突然恍惚起来，我像梦游般重逢旧友，泛黄的被我标注着尘封的往事经他叙述，又一时泛滥起太久远的潮水。

　　十年了。

　　他靠着栏杆，白色的运动上衣，灰色的运动长裤，几颗汗水沿着分明的棱角流淌下来，唇边残留着几根胡渣，左下巴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是十二岁那年骑自行车摔跤留下的伤口。依然是十年前的生活习惯，夜晚八点的慢跑，从沿海公路的这头一直跑到沿海公路的那头。

　　十年前他也是这样的打扮，岁月对他太温柔，竟看不出一点老态。相比而言我的变化太大了，齐耳的黑色直发烫成大波浪，长期失眠，黑眼圈浓重地像画了烟熏妆，靠化妆品遮掩毫无神采的这张脸。

　　看到我的那一刻，惊讶明显多过喜悦。

　　“我快认不出你了。”他局促的站在我对面，不自然地将手插进口袋。

　　而我们，曾是可以相拥击掌毫无顾忌的好朋友。

　　“是啊，十年不见，你过得好吗？”是烂透了的开场白，和狗血的言情剧里一样说着无关痛痒的客套话。可是除此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哪怕曾是那样熟悉，十年之后的我们对彼此早就一无所知。

　　“我很好。你呢？”

　　“嗯。我也好。”熬过了初别时的不习惯，熬过了戒掉夜跑的坏习惯，熬过了一个人忍受难以排解的情绪，后来的日子，只需要跟着新的生活惯性朝前走。

　　我甚至在最开始的那一年宁愿绕三个小时的远路也要避开这条我们走了十年的路。用一年的时间释怀，再用更长的时间缅怀。爱总会一点点被流走的时间稀释干净，时间总会把他的影子从我的身体里抹掉。

　　“每次回国都碰不到你，我一直以为你去别的城市了。电话号码换了，连住址都换了，也不通知我。”

　　“诶，事出有因嘛。”

　　“对老朋友真狠心啊。罚你欠我一顿饭。”是完全开玩笑的语气，他慢慢找回了当年和我调侃的状态，我却悲哀地唏嘘人事已非。

　　“知道了。”

　　“十年前那家咖喱鱼蛋店，去那里吃。”

　　“早就关门了。”

　　“不开了？”

　　“你走以后的第三年吧，老板的老家出事了，火急火燎地赶回去。也不知道现在在哪座城市给哪些人做咖喱鱼蛋。”那时我几乎天天都要去那家店，点两份咖喱鱼蛋，热衷于大过内容的形式，才会了解得这么清楚。

　　“看来这十年变化太大了。”

　　变化的又何止那一家巷子深处的店。这条我们曾走过无数遍的路，曾装满了我和他两个人的烦恼和困顿，现在承载着更多人的重量。车与车疾驰而过，人与人来往交错。和后来的我们一样，遇见了更多的人，和更多的人相遇再分开。

　　这十年，我不是没有想过去找他，哪怕他在遥远的大洋对面，隔着六个小时的时差，总有某一个时间点，我们处在白天或是共享黑夜。只需要一通越洋电话，一句小声的问候，断了的友情可以重新被续上。

　　可是临别的那个夜晚，我说了再见。我让再见附上了特殊的意义。

　　那天和很多个周末夜晚一样，他推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我跟在他身旁。沿海公路那么长，长到可以把一周的喜悦难熬都分享一遍。解不开的误会、写不完的物理卷、塞在作业本里的无名情书和好朋友的故意疏远，坏心情和身体的汗液一样一点点被蒸发。

　　我们看午夜场电影，跑过十二点的街，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中央咬完手里最后一口棉花糖。

　　“顾言，你觉得爱要说出来吗？”

　　“如果两个人互相喜欢，即便不说对方也可以感应到。”

　　“那你感应到我的爱了吗？”

　　“我们不叫爱，我们叫伟大的友谊！”他像纠正小学生的措辞般打住我，他一直把我当成八岁的时候第一次见他就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小丫头，他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却不知道我鼓起了多大的勇气，说了一句被他当作玩笑的话。

　　后来这个笑话不了了之。即便是十年后的现在，他也早就遗忘了我试探性的问题。

　　临别的时候，我说“再见”，他也不知道我说的是再也不见。我避免走过他家门口，避免碰见他妈妈，避免听她说她儿子几时回家。避免听闻他又找了怎样的女友，打算何时结婚。后来的我们都独自翻越了更多山丘，他也找到了等候多时的姑娘。

　　我一直以为，爱啊，就是要藏在细微琐碎的小事里面。那些后来甚至连时间地点都可以忽略不计的情节里，他后知后觉，原来我是那样爱过他的。

　　我曾经试图培养我们之间的默契，直到他可以读懂我的欲言又止。

　　可是那一刻我明白了，我们怀揣着两颗不同等的心，我们在友情和爱情的分叉路口忘了牵手。他的破旧自行车骑的飞快，还试图载着我，拍着我的肩膀说，嘿，难得的朋友。可我已经踏上了另一条路的入口，细枝末节的关怀都被扭曲成了因缘的巧合，我们意外合拍，我们是人群之中注定要并肩作战的队友，替彼此擦去泪水和汗水。我却无法更贴近他的胸膛。

　　喜欢和不被爱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没办法被强迫。

　　“你记不记得以前，我们说过如果有一天我们都被这个世界折磨得苦不堪言的时候，就一起跳进这片海？”

　　“当然记得。可是现在看来，我们应该不会有一起跳海的一天了。嘿，顾言，祝贺你，要结婚了。”

　　“谢谢，你的请帖早就写好了，就等你出现。今天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是啊，能再遇见真好。再见了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