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是一件很迅疾的事情,它之所以动人,是因为我们总在这条路上遇到更好的人群。
你从七楼的窗台往下望长到四楼的树,桑叶遮遮掩掩看不清地面上相互亲吻的人群,只有阳光的幽亮一层层落到叶片上,看得见震动,听不见呼吸。
长时间的俯视让人晕眩,于是退回来,看着灼日将皮肤打成阴阳两面,让人想起漫长黑夜与渐变的白天。摸索着按住嘴唇往下一寸处,那里忽然冒出一颗痘,肿胀着疼。漫不经心用手指夹住,挤掉溢出的组织液。像是半夜停在手臂的蚊子,留下了淡淡的血。
你说这是青春黄昏里偶然出现的水溺。
十七岁时,没意识到生命的迅疾。
五月中旬,和卓安分别负责校庆的海报设计与邀请函。独自在电脑前熬出方案,送上去的三个都被毫不留情驳回。
吃力用着并不娴熟的photoshops,一边上网寻找教程,宿舍里网速慢得像小老太手里的十字绣,尝试过许多次毫无用处的刷新后,不耐烦地往桌上砸了一下鼠标,把键盘砰砰乱敲。
细密的汗湿透了整个后背,你一紧张就开始持续皱眉。
宿舍里又热又闷,窗外的亮红沦落为朦胧的粉,伴着黛色的远山透出傍晚的余晖。按下电灯开关,氖管一如既往没被击穿,闪了两三下,直至摸索着挪回电脑前,世界才终于光亮起来。眼睛干干的,鼻头却持续发着酸涩。桌面在灯下显出细屑灰尘,泛着昏黄。
恍如你荒废的白天。
卓安打来电话询问进度,他的邀请函已被顺利通过。声音通过电磁波闷闷的震着,不敢说得太多,怕讲着讲着眼泪顺着委屈掉落到键盘缝隙。他接下未完成的排版,让人感觉像是有奥运火炬手踏着圣洁祥云接过了下一站旅行。
晚上十一点,海报终于通过审核,卓安发来消息,看着对话框里扭着屁股的天线宝宝,忽然觉得安心。
十七岁时,没学会独自对抗。
认识卓安是在去年九月。
独自报名参加一个关爱自闭症儿童的志愿者活动,幻想中会给他们拥抱,会安静坐在小板凳上一起画画,一起看夕阳。
守时抵达集合地点,笔直站好听领队强调着注意事项,身后的生锈大门让你隐隐有些不安。一切好像和想象中不大一样。
还没进门,隔着厚重铁栅栏一个高大的男子摇晃着水瓶冲着一群人尖叫,被告知那是院长患有重度自闭症的二十岁儿子。同行的几个女孩哆嗦着缩到了队伍的最后。
身边的男生犹豫很久不敢踏进,不知从哪冒出的勇气,抓着他的手臂把他拉到靠墙壁的那侧。一半身子对着空气,擦着那个尖叫的人向前走去。每走几步鸡皮疙瘩都掉落一地。
那个人举着空瓶对着你头发张牙舞爪,停在空气里像是枯萎的干花。
并不会真的打下来。
相互抓着迅速往里走,你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于是你知道他叫卓安。
很久之后你们谈起这件事,卓安丝毫没觉得惭愧,反而始终对你的勇敢不可思议。后来得知,重度自闭的孩子,意味着可能这一生都学不会使用任何能与世界沟通的工具,包括开口说话。在陌生人面前他们总是紧张。
想象与现实差距的确很大。记得卓安当时转过头,笑着这样说。
十七岁时,还不曾想到幻灭,以及遇见。
十一月份的时候,参加学生会文艺部的面试。卓安是面试官。
他一脸坏笑地问了一大堆奇奇怪怪的问题,你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应,偶尔抛出的梗把空气都被震出涟漪。
毫无悬念加入文艺部。
那时距离十八岁还有大半年。
如今是七月。
阳光里流动着浓绿,温吞消磨着天空中软和的云,直到气温升至最高,太阳会越来越热,云朵会越来越淡。
那时会是你的十八岁。
对着镜子仔细观察那颗瘪下去的痘,就像这个转眼间离开的夏天。镜子里的人像是偷尝了一杯樱桃酒。你用水轻轻拍着脸,认真摇了摇头。
十七岁时,有的是心事用来埋藏。
夏天总是让人燥热,安静鸣叫的蝉把午后撕出一道裂缝,走在路上,并肩是昏昏欲睡的风。
恍惚,不清楚,捉摸不住。
值班的正午,趁机画着美术选修课的作业,空调正对着手臂得到丝丝凉意,起身去翻动那个格栅摆叶。
调色盘里的草绿混着群青。之前留在上面的熟褐硬块被水溶解,掺着气泡混进调好的深蓝,结成大片浓郁的黑。
“再加点土黄,把明度低下去,”路过的卓安扫了一眼你的图纸,又停下来,指着右上角的房梁,“这里透视不对哦,两条线要交于一点。”
你皱了皱眉,眯起眼睛顺着他手指向的地方望去。良久,抬起脸,冲着对方感激地笑了笑:“谢啦,大触安。”
从没想过会遇见卓安。
你觉得你的大学时光并没有那么热闹与嘈杂,要不是卓安,它大概还会荒芜成阴天里没有鲜绿色叶片的模样。你很感激他在无趣的生命周期中出现,就像这个夏天,既煎熬着它的漫长,又对它的无所事事感到恐慌。
很想做些什么改变生活的枯乏,却又没这个胆量。十七岁成了一个借口,一个放纵自己龟缩的壳。
还好有卓安。有时候,只有陪伴才能削减那不起眼却又深入骨髓的迷茫。
用整整一个下午画完那张色彩作业,沉睡,闷闷的,没有食欲,却依旧感到很饿。
买完一杯绿豆沙冰,饭卡里余额显示小数点前只剩下零。
十七岁的时候,没尝过贫穷与别离。
大学的日子成了被狗啃过的大葱,一切被蚕食得必须契合时光机的牙印,在这种荒芜里,孤身一人显得更加煎熬。
也就这样平凡着过去。
距离十八岁还有一个月。
从图书馆出来,情人坡上稀稀松松地坐着拥抱着不肯分离的情侣,饱满的夕阳散落在草地上,偶尔贴着某对情侣的背部与肩膀,你看着他们靠在一起的背影,竟会想到类似天长地久的词句。
你微微有些羡慕,又长又软的直发靠在纯白T恤上,干净,和谐。
单调又浪漫。
是时候需要一场恋爱?低头穿过情人坡时暗自询问。
在心里晃过卓安那件写着fuck的单衣。一切在这个年纪显得那么理所应当,却在这个情人坡前看上去不怀好意。
卓安很瘦,
卓安画画很棒,
卓安他脾气很好,
最重要的一点,被卓安喜欢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会是卓安吗。
此时距离十八岁还有十天。
夏天流失得很迅急,绵花云像雪糕融化,一滴滴流进温软的晚阳。又一个黄昏,空中的飞机线被阳光摩擦成一道闪电。西门左侧的粉楼长时间亲吻着枝叶,厚厚的斑点像粉屑层层打在墙面。当太阳把树影拉长至最里面的墙壁,你又要和刚开始的一切别离。
一年竟就这样过去。
考试周过去便是隆重的服装设计大赛,紧接着会是美好的假期。
要不要一起去吃瓜。服装设计大赛圆满成功的这天晚上,卓安这样问你。那时后台剩下的人寥寥无几,只留有几个人员负责打扫。
和卓安边走边讨论着刚结束的走秀,对那个一米九的模特争执不休。卓安一脸坏笑地说衣服在她身上怎么都显得很省布料。你则取笑说一般那样的衣服才会很对评审的胃口吧。
卓安笑了笑,没再说话。
夜晚在这条路上显得如此暧昧。风灌进卓安的领口,让他看上去像一只鼓起来的兽。你悄悄落后半步,仰头看路边的朦胧灯光打在卓安鼻尖。
十七岁的时候,没少过暗恋。
后街的水果摊总是很热闹,为了招揽生意,店家特地支起雨棚,摆出供以休息的高地。一排排是仅到小腿的矮桌,青色的塑料凳胡乱在地上长着,像夏天郊区的麦田。
一到夜晚,这里便活成了街市的中心。
慢悠悠吐着瓜籽,一颗一颗的蹦到桌上,清脆地响。大门外的街道,稀松住下整个城市的风。路过的时候,顺脚坐进门口正对的喷泉,脸随稀有灯光转换着胡乱色泽,水花借重力作用做着斜抛,似雨点大小,少部分淋进头发。
你挨着栏杆,用力啃着所剩不多的西瓜皮,小心翼翼往门牙里挤,像是要嚼碎停在大摆钟里苍白的时间痕迹。
卓安微眯着眼,感慨着说这才是最好的夏天。
夜晚很凉,皮肤裸露在外,每一个毛孔都能够得到舒张,呼吸着这个时刻特有的清香。伴着水声,一切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你把这些天的烦躁一股脑全告诉给了卓安,你提到那个缓缓逼近的十八岁,以及无所适从的紧张,你说时间这只无情大手的拨弄,让人总是把未来和遥遥无期联系在一起。
你不清楚十八岁是否就意味着,不能再情绪化,不能再直言不讳难堪的话,甚至都不能再通过撒娇换得水果摊老板的多半两西瓜。
你说它像是一只不那么强壮的洪水猛兽,日复一日出现在梦里,仿佛成长只会是一瞬间的事情,没有实习期。
卓安一直很认真地听着,风安静得没有声音。
正是夜里十点多,来往的车灯只能看到你们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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